2023年，有了《漫长的季节》《狂飙》《三体》《不完美受害人》就已经注定是一个“剧集大年”，而跨年出现的《繁花》，更让这一年不同凡响。这些剧，似乎表明，中国电视剧不仅仅能够讲好故事，更重要的是能够塑造好鲜活丰满的人物形象，不仅能够展现悲欢离合的人物命运，更重要的是能够从个体命运中显现出大时代格局。虽然受到各种因素的复杂影响，相当多的剧集依然不同程度地停留在急功近利的“文化商品”层次上，但从《人世间》到《漫长的季节》，再到这部《繁花》，可以说中国优秀剧集的艺术境界已经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质的提升。

花开花落 繁花似锦

以上海1990年代为背景的《繁花》，让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跌宕起伏、波谲云诡的所谓“商战片”“金融片”“创业片”，它已经远远突破了类型片或者职场片的模式，塑造了一位在市场经济大潮中左右逢源、多情多义的弄潮儿阿宝形象（胡歌饰演），刻画了三位起点不同、态度不同、性格不同的女性（马伊琍饰演玲子，唐嫣饰演汪小姐，辛芷蕾饰演李李）走出的三条不同的人生道路，还有那位经风历雨、深谋远虑的爷叔（游本昌饰演），那位黄河路街角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小贩“看客”，那些黄河路、南京路、进贤路上来来往往的各种大小人物的起起伏伏，都刻画了“浮世绘”般的上海众生相，从中我们看到了1990年代初，以上海为代表的中国市场经济的大开大合、风云际会，看到了大时代为人们所种下的信念、梦想和幻想，一方面看到了一个人人追梦有梦的“最好的时代”，另一方面也看见了一个可能迷失自我、失去挚爱的“最坏的时代”。大时代的列车时而轰轰烈烈、时而万籁俱寂，既有百花争艳，也会繁华落尽。大时代，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大浪淘沙、一往无前。

永远的王家卫

《繁花》因为王家卫执导、监制，可以说是“千呼万唤始出来”“未成曲调先有情”。人们对这位艺术风格我行我素、创作方式个性鲜明的导演，如何驾驭和呈现一部数十集的剧集，半是期待半是犹疑。《繁花》中的王家卫其实还是王家卫，斑驳而怀旧的基调、流动而不安的构图、嘈杂而精细的画面、灵动而快速的剪辑、独白与字幕的交替使用、都市喧嚣与靡靡之音的交响，这一切，分明都与《重庆森林》《堕落天使》《花样年华》《2046》等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从画面到音乐、从造型到表演，王家卫还故意自觉地向自己的“经典电影”致敬，《花样年华》中梁朝伟与张曼玉雨夜小摊途中“金风玉露一相逢”的场景，几乎在《繁花》中由胡歌和辛芷蕾“原封不动”地重演了一回。王家卫的电影调调，从光影到音乐、从风格到格调，在本剧中都活灵活现、鲜明生动。《繁花》中的“王家卫风格”与《漫长的季节》中的“辛爽”风格，都是2023年最重要的剧集收获。他们证明，剧集不仅仅能够叙述故事，而且可以有风格和调性、有审美张力和艺术深度。这一切，从美学角度上讲就是所谓的“意蕴”。真正的艺术都是有意蕴的艺术，意在言外的价值可以超越故事的形而下主题。

潮起潮落 情为何物

诚然，数十集的剧集，无论什么“意蕴”，终究是以故事和人物为载体的。《繁花》真正让我们吃惊的，并不仅仅因为它是一部有“王家卫”烙印的作品，更在于他充分展示了故事的传奇性，并且在这种传奇性中写出了人物关系和人物情感刻骨铭心的感情冲突，酣畅淋漓、回肠荡气。阿宝的超常智商情商义商，注定了他的风流倜傥、风情万种，成为剧集的“第一主角”；爷叔的“教父”形象使第一主角的传奇光环似乎有了一种“传奇”注脚；玲子、汪小姐、李李的女性三角，更是女性三种不同风格、不同境遇的命运代表。人物林林总总，共同构成了以黄河路为中心的上海滩大千世界，恩恩怨怨、分分合合，既呈现了大时代大舞台，也体现出人世间情世界。虽然不能说剧中的每一个人物关系的每次转折都呈现得丝丝入扣，但王家卫却能把每一次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冲突呈现得如泣如诉，阿宝与汪小姐从生死相依到各奔东西，玲子与菱红的隔街相送，加上大家耳熟能详的港台流行歌曲的情景交融，可以说每场情感戏，从表演到渲染，从视听到情绪，都浓墨重彩、催人泪下。这种写人重情的传统，有香港TVB当年的电视剧传统，也有王家卫电影的另一种强度化刻画人物关系的风格：当年他的《旺角卡门》《阿飞正传》在这方面都是经典，那个此分此秒在一起的场面，在《繁花》中也屡有不同的阐释。

上海腔调 都市人生

当然，《繁花》中最引人注目的因素之一，还有它浓浓的上海“本帮味道”，以至于许多并不熟悉上海话的观众都愿意观看“沪语字幕”版，从而体验到更多的上海腔调。虽然，王家卫镜头下的上海，有时候与他影片中的香港旺角、九龙、油麻地似乎不太能辨认清晰，但是黄河路、南京路、进贤路等等不仅成为他《繁花》中故事的主场景，至真园、夜东京、和平饭店成为主空间，更重要的是这些人物，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上海腔调”，男人的面子、女人的精明、做人的自骄、为人的讲究、生活的精致、观念的务实、选择的开放、梦想的远大、十里洋场的积淀、市场经济的弄潮等等，可以说都体现得活色生香。一道“干炒牛河”，一份“年糕排骨”，一碗泡饭+萝卜干，都生生道出上海人的生活腔调。实际上，从这部剧集中来看，所谓越是地方的就越是世界的，似乎可以理解为越能呈现出一个地方的“独特”生活方式、生活观念、人文气象，其实就越能接近共享的人间烟火、接近人性的生动性和丰满性。毕竟任何人的个性之花都生长于特定的地域和人文土壤之上，“地方性”让人物更加有根有基、栩栩如生，从而以典型环境中的典型命运达到了写人生、通人性的共同目标。

怀旧情怀 时代备忘

《繁花》所表现的1990年代的上海滩，是中国市场经济风起云涌的十年，也是中国全球开放潮起潮落的十年。《繁花》用外贸故事、创业故事、金融故事三组不同的段落，写出了十年上海的日新月异，更写出了中国十年的沧桑巨变。从制造业、贸易业、服务业到金融业，可以说是中国制造、中国品牌、中国创造、中国力量的一种“年代叙述”。这是中国承上启下、继往开来的特殊十年，从一定程度上是“前无古人、后难来者”的十年。《繁花》用生动的人物命运，记载了这能够载入中国时代变革史册的重要十年。剧集不时穿插的当时的新闻画面和同期声音，故事中植入的“并购第一股”等等真实的史实细节，都大大强化了该剧的“历史簿”价值。观看山重水复的人物故事，体会俱往矣的历史情景，既有一种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感伤，也有一种“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感慨。这种怀旧的历史感，也正是该剧重要的艺术价值所在。

当然，也许该剧精益求精的制作、电影化的高质量剪辑、抒情场面的密集、王家卫风格的刻意外化，会在一定程度上让那些习惯于“传统电视剧”叙述模式的观众感到有些陌生和困惑，但真正最优秀的影视剧，往往并非观众最大化的作品。《繁花》的历史温度、艺术价值、审美感染力，足以让它成为2023年度最具代表性的剧集。从长期的创作惯性走出来，从观众的接受舒适区走出来，中国剧集才能真正在不断提升观众审美水平的同时，走向高品质的发展之路。

（作者尹鸿：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影视传播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