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2025,有很多难忘的故事。
眼科门诊的灯总是冷白,照得人无处遁形。
那天,男孩被带进来时,我先看到他背后被反剪的双手——用一根粗布条缚着,打了个死结。瘦弱矮小的奶奶拽着男孩的胳膊。父亲忠厚老实,面相平和。孩子约莫10岁,眼神茫然,似乎看不见任何东西。B超显示:双眼视网膜脱离。
检查时,孩子的眼球微微颤抖,像受惊的小动物。眼底镜下,那片脱离的视网膜仿佛皱缩、浸湿的宣纸,光与色彩都坍塌成暗影。父亲在旁喃喃:“不绑着,他就死劲揉,是他自己主动要求把手绑上的……”
这个孩子的黑暗是双重的:内在心智的迷雾与外在视觉的暮色交织。我试探着询问孩子的母亲在哪里,父亲愣了一下,答:“跑了。”父亲手机屏幕的微光,在诊室的白色底色下,显得更加微弱。
看病的过程中,父亲一直打理着短视频下挂的“小黄车”,他经营了一个自媒体账号,以搞笑娱乐为主题,有百万粉丝,线上卖货收入是全家人的生活来源。这着实让我有些惊讶:被命运枷锁无形绑缚的一家之主,如何具有“娱乐”的心情?
医学的边界在此刻既清晰又模糊。我能处理的,是器官的病变;我无力面对的,是命运那根粗糙、打着死结的绳索。我为孩子做了双眼手术。术前,双手捆绑;术中全麻,双手松绑;术后,双手捆绑。我对孩子眼睛恢复光明颇有信心。孩子出院以后,我关注了其父亲的账号,偶尔下单,买点维生素C,分享给身边的朋友。微薄的给予如何填平巨大的支出?我时常能体会到无力感。
孩子出院时,眼睛恢复得很好,也许是因为腕部不适,喉间发出模糊的呜咽。那声音,像被封在坛子里的风。我想起儿时满脑“磨剑看星斗,仗剑走天涯”的自己,少年气概的我曾以为自己是那柄能捅破黑暗的剑,如今走到中年,曾经历生死考验的我,更认同《麦田里的守望者》的那句名言:一个不成熟的理想主义者会为理想悲壮地死去,而一个成熟的理想主义者则愿意为理想苟且地活着。
一个月后,父亲、奶奶带着孩子来复查,带来一面锦旗,这让我颇为感动。一个身处困境的家庭,依然感恩他人的帮助,不埋怨命运,不吐槽生活,努力经营着生活,笑对生活。
作为眼科医生,我发起“光M计划”,希望留住视障者眼中的光。作为社会的一分子,我们能做的是,在无尽的绑缚中,认出那些被缚的星辰,然后用专业、冷静却有温度的眼光,努力去做一个笨拙的解索人。
窗外,城市的天光仍然均匀地洒下,照见那些隐秘的捆绑。每解开一处捆绑,便有点点星光升起,点亮夜幕。

来源:《人民日报》2025年12月31日20版大地副刊
原题:《解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