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世纪以来,关于什么是好散文的判断标准趋于多元化。众声喧哗的时代里,耐心聆听然后加以分辨,再然后是泛化的共识的建立,这对于众多文学作者而言,无疑是奢侈的诉求。
散文虽然包容性很强,其边界也是有弹性的,不过在今天,大致的写作路向可归类为二。一个路向朝着情思的舒展而进发,这个路子大致照应叙事散文、小品文、青春美文、游记等体式;另一个路向则注重个人识见的开掘,大致照应着随笔、序跋、手记等体式。题材也好,体式也好,皆非好散文的决定性要素,对于上述两个路向的散文写作而言,有两个共性的要素可视为散文抵达华章的必备内容。具体来说,一为散文语言,一为个性的确立。先说散文语言,这个要素涉及到最基本的传达与呈现层面。过去,人们的认识有误区,一直觉得家常话就可以写出上乘的作品,此论实谬。散文既然是文学之一种,那么它必须追求文学性,而散文语言就是文学性呈现的最直观的载体。卡勒所言的文学是语言的突出,这个准则可适用与一切文体。因此,表达的自觉是个基本的门槛,个体与语言、语词之间需要建立一个敏感机制,尝试着让笔下的词汇重新苏醒过来,赋予其独特的体温和含义。散文语言直接关乎着个人风格的确立,按照歌德的描述,风格又是艺术所能企及的最高境界。这就意味着,一流的散文作品在语言层面必然体现出作家自身纯熟的话语呈现能力,文字之美或者文字之力与写作技巧、修辞之间,有着极佳的贴合度。如果要给出实证的话,且看鲁迅《野草》题辞的开头:“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觉得空虚”,这种劈空之语,带着凌厉的力道扑面而来。后世评述其文,力透纸背,恰从这样的语言表达细节而来,而且,这个开头与《秋夜》相关两棵枣树的开头,曲率相同,它们既是深沉的,也是高蹈的。当下的散文作家中,语言上自成体系者可谓从者如流,格致的巫性色彩,阿薇木依萝笔下回到事物本身的能力所营造出的本色化格调,汗漫的空灵与柔性的如一,冯杰的幽默与通脱,塞壬笔下语词的灼烧感,等等,皆为范例。总的来说,若想具备个性化言说,陌生化乃必由之路,而诗性则是终极的目的,毕竟,艺术的本性就是诗,而诗的本性乃是真理之建立。
个性的确立实际上就是主体自觉的完成,就是对自由精神的把握和深透的理解。人是生来自由的,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卢梭语)。社会语境也好,艺术观念也好,皆会为写作主体设置重重障碍,冲破这些束缚当然需要勇气与胆识,需要思想的自觉。在这里,自由既是心智解放的过程,也是一种美学形式。作品中所内蕴的个性,作为独特的精神个体性的存在,与个体的思维方式和哲学观紧密相连,无论是描写星辰、天空,还是刻画植物、微尘,其后面皆含蕴着灵魂的形状与重量。而这些并非虚化的内容,而是指向孤独个体与外在事物之间在生命频率上所形成的切割与互振。其中形成的每一个形状皆是动人的,每一种声音皆是深刻的。
回到2017年度河南散文年选的话题上。作为地方省份的散文年选,本年度的选本业已步入第三个年头了。这一年,就散文而言,必须要提及《天涯》杂志,因为本年度河南本土散文中最有分量的三篇作品,分别是王剑冰的《乡间的瓦》、鱼禾的《队列》、碎碎的《母女关系》,皆由该杂志推出。这三篇散文在艺术性上难分轩轾,虽然很大可能不会被年度中国散文的盘点文章所提及,但依照我个人的判断,它们皆可进入本年度一流散文佳作的阵容。《乡间的瓦》突破了王剑冰先生过去的美文路线,超越了其散文讲究语言、结构的窠臼,在保持艺术性的基础上,扩容了自我的经验和视野,将历史的洞见、异地行走与乡土经验叠加在一起,用来透视以瓦为符号的农耕生活的生存之道和美学之道。因为凝重风格的进入,解决了灵动之美造就的飘忽问题。鱼禾的《队列》表面上写的是职场生活,实际上切入了国人在利害关系上的某种共性选择,潜规则在左右着我们的生活,争夺、撕裂、痛苦皆趋于一种耗散状态,一种无意义的境地困住了几乎所有人。这是文明之病,也是社会之病。这种解剖他人同时也解剖自己的处理方式,从中可见五四前贤的精神倒影。因此,《队列》虽然是一篇叙事散文,但在批判力度上不亚于一部小说。碎碎的《母女关系》是其个人写作走向质变之后的作品,与刊发在《天津文学》上的《县城生活》构成了某种呼应关系。这篇散文切口很小,场景聚焦于家庭内部,因为个人最真实的经验的带入,使得作者笔下的母女关系形成了“熟悉的陌生人”式的审美效果。亲情是天然的纽带和亲缘属性,但在这个属性下面,还有并行的铁轨关系,还有普遍的异质性的存在,造成这个现象的根本原因,不在于代沟,而在于精神上的陌路关系。而这种关系,血缘解决不了,和解也解决不了,这是家庭关系的深潭所在,也是一种无解的现实。关键的问题,它并非个别性的显现,而是规模性地入侵我们的生活。因为篇幅的原因,《天涯》杂志推出的陈峻峰的《私人理发史》未进入本年度选本,这一作品在个体经验的稠密性以及思维的发散性上颇具特色,在身体哲学兴起的背景下阅读这样的篇章,会触发我们对自身身体的重新审视,这个一度让人觉得无比熟悉无比亲切的对象,在另一种思维体系之下,诸多陌生性的因素陡然发生了。比方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样的言说之下,身体之所属并不属于我,而属于君与亲。而在消费主义语境之下,一片灯红酒绿、莺歌燕舞的景观下,我们的身体又交付给了欲望。这就说明,身体的属性一直处于变化之中,面对笛卡尔式的“我思故我在”,那么,我们的身体到底又在哪里?
本次年度散文选本,共分为现场、名物、识见、怀乡、行旅五个专辑。现场意味着对当下正在发生的生活的介入,这一小辑计收录了14篇文章。除了《队列》《母女关系》之外,来自信阳淮滨的农民工王新华的《最后的月光》虽然在重量上稍微次于其于2016年刊发的《大词里的村庄》,不过,依然保持了其较高的水准,保持了其对三农问题的冷静介入和客观呈现。郑彦英的《四记》作为小品文体式,轻盈之中有诸多趣味的发生。被散文界同仁看好的青年新秀杜永利,其《工地书》,直面青春的怅惘,真切而富于质感。名物篇对应着器物类、植物类题材的书写。这一题材本身源远流长,古典辞章里可见许多咏物诗、咏物词以及涉及名物的赋体与铭体。格物而致知的观念体系下,对名物的辨识与咏叹渊然而深。新世纪以来,尤其是最近十年,名物主题的散文大兴,草木、农具、节气、节日、身边事物等纷纷成为被书写的对象。这一主题往往有两个开掘方向,其一是代入知识考古的因素,勘探笔下名物的来由;其二为童年经验的进入,借名物而发内心思古之幽情。名物小辑中的第一篇文章就是王剑冰的《乡间的瓦》,上面业已解读,除此之外,冯杰《柴木家具的事》为典型的千字文,阅读这样的文字,让我想起《世说新语》中简文帝顾谓左右后的谈话,他言道:“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觉鸟兽禽鸣自来亲人”!短文其实极其难写,特别考验作家的功力,而对于冯杰而言,长枪短炮,皆运用自如,虽然是千字小品,不过,从中可见作家对语言自觉、文体自觉、主体自觉的解决能力。器识之宏伟,语言之放达,堪为表率而!邵丽以小说而名世,其笔下散文自有与众不同之处,一言而弊之,曰:真。这个真有时是情真,有时是真纯。纵观邵丽的小说、散文写作,我个人的一个判断为,她是一位懂得减法妙用的作家。此次收入的《花间事》,以个人记忆为端口,将重重心事层层代入,有雨疏沙漏之感。名物小辑中的其他篇章,多在个人经验上着力,很多作品未臻上品,原因在于视野的开阔度及笔力的运用还存在问题。
怀乡小辑下共收录12篇作品,怀乡不仅是古典诗词的母题之一,也是白话小说的重要母题,至于散文体裁,愈发汹涌澎湃。如今,农耕图景逐渐远去,但文化的因袭,心理的投射之下,这一母题仍将继续滑行。河南是农业大省,农耕文化基础上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决定了多数作家心中原乡情结的浓重。南阳祖克慰写麻雀的作品持续了其动物题材散文的惯常风格,色调与故事交错在一起,妥帖而稳重。按照王国维先生的看法,客观诗人要多阅世,同样是中年写作,同样以小说写作为主攻方向的两位小说家,新乡的安庆和驻马店的张运涛,将两者的散文若加以对照的话,就能够产生很多话题。安庆的《乡村物事》,可见抒情文学的余声,而张运涛的《王畈人物素描》显然代入了作家的小说笔法,故事令人惊心动魄、一唱三叹,但讲故事的人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所谓客观型叙事文本,此为范本。如果非要区分高下,我个人当然会选择《王畈人物素描》这一篇,因为这个作品实现了对现代感的营造。进一步解释的话,客观型叙事里其实隐藏着某种爆发力,就如同宇宙中业已冷寂的恒星,其力量其实是巨大的。总体来说,怀乡小辑之中,尚缺乏一流作品,整体尚显得平庸,这可能与文学写作的曲线有关系,最好的作品,极具个人性,然而往往会耗尽心力。
所谓识见,对应的是文学的判断力因素,散文作为智慧文体,识见恰恰为正宗或者大道所在。新世纪以来的河南散文,在识见上趋于卓越者,艾云与耿占春可谓典型。而就体式的细化来说,随笔、历史散文、文化大散文这三种体式皆以识见为上。2017年度,河南本土对应识见的篇章整体贫弱,这与中原学术、思想的沉闷与寡淡有很大关系。只有足够的思维活跃度和多元思想的碰撞,才有可能产生如王小波随笔那样的佳作。最后的一辑为行旅之作,计收录了十篇作品。所谓行旅之作,其实是游记的另一种委婉的说辞。游记体式已经步入死胡同,不独中原使然,全国范围的游记写作皆是哀鸿遍野的状态。一方面是大量采风文章的产生,另一方面则是众多刊物的散文栏目对游记文章的明确拒绝。游记体式的下落,源于两个因素,一个是道法自然的观念系统的断裂,无论是历史人文的遗迹,还是自然风景,皆降格化为他者,他者化形成之后,对象再也无法获得生命感和敬畏感;另外一个就是个体的激情的丧失,异地也好,奇异风景也好,在资讯高度发达的时代里,皆容易被提前预支和消费,此时此地的激情不再,本雅明所言的“光晕”就不可能发生。
本次年选的编纂,必然有疏漏之处,比如三门峡的郑毅,南阳的王俊义,信阳的胡亚才,皆为本土的优秀散文作家,还有省城多个老作家的散文,皆未得以收录,实在是一件憾事。另外,出于个人的才力和判读力的局限,在选取和评析两个层面上必定有粗疏之处,在此,敬请同仁以豁达的心胸加以包容,是为记。
监 审:赵慎珠
责 编:岳林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