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的种子一旦植入狭隘的胸腔,就看不到春夏秋冬变化的美。所以,
请将它掏出。
——黄眉英
冰消雪融
黄眉英
前 言
本中篇小说是通过三家人的相似经历揉为一体而构思的故事情节。所以,故事主角、小地名及姓氏、时间等作了综合的考虑、安排、调整,还望读者别深究。这个故事,重要的是故事主角在特殊年代所致的非常规性格,在小玉及亲人的努力下,行在青山绿水的第二家乡——湄潭,心渐行渐宽,受伤的心灵慢慢得到了修复。
从古至今,总有些人或家族会受到一些伤害。有来自自然界的;有来自无法避免的某些事件:有意或无意。不管是何种外力的伤害,结果是一样。怨天、仇恨,不能解决问题,只会让自己更受伤害。我们是不是尝试努力把后面的路走好,时间就会成为一剂疗伤的方子,苦味过后就是甘甜的人生。
扬善为本!广善德兴!望能得到共鸣,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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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边,月秀正孤独的坐在那,自言自语的,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大多数时间她是不跟人打堆的,常常就这样坐着。她怕别人聊的都会是些自己的儿子如何有出息,女儿嫁得如何的好。这些都会触碰到她心灵深处的那根脆弱的神经。一旦击中,她会坐卧不安,又会在她的大脑里出现一些幻觉,仿佛有人在害她,不让她过好日子。她谁也不相信,总是将自己困在自认为的安全空间里。
之前,只有少数她愿意随意摆谈的人,一坐会是一整天。而这样的人通常是诚心请她指点:如何找钱,如何让子女选择有出息的路,如何面对惧强欺弱之人等等。每每有人告诉她成功了并来感谢她的时候,她很有成就感。这些“成就”她会不断的向丈夫和子女们灌输,让子女和丈夫一定要听她的话。她认为她所说的话是最具权威的。
现在她老了,请她“指点”这样的事儿几乎没有了。原本就很少。失落让她的脾气又变得狂燥起来:
“我小候很聪明,你们的外公特别喜欢我。哪像你们,真笨!”
“现在的坏人很多,一定要防犯!!否则你们会上当丢命的!!”
“我们以前被人整过,你们的外公、大舅就是被人整死的!”
“你幺舅差点被人整死,是我及时得到消息跑到遵义把他救下来的。”
“不要跑到远处去耍哈,听人家说有人被拐,有人被割肾卖掉。还有!不要跑到外国去,电视上常报道有的飞机失联了。”
......
这一麻腔的话像嗡嗡嗡的轰炸机铺天盖地的扫来,她的两个儿子、儿媳和一个女儿怕到了极点!
天天听着这样的话,再怕也不敢吭声,因为很怕她歇斯底里的引起她发病。她曾激动过度昏到在地,还好她的丈夫王森发现及时才把她送到医院救了过来,那是在她四十多岁的时候。
“爸爸!妈妈老是这样子,我们快崩溃了!真的是烦死了!”
“别这样!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不就得了。爸爸几十年了都耐心的听你妈妈说。只有这样她才会顺心的。耐心点吧!你妈妈挺不容易的!”
王森总是这样对孩子们说。
月秀的三个子女其实早已知道了妈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只是有时他们也控制不住情绪,也会很烦很烦她的时候。
一天下午,柳柳有些许烦闷,像平时一样看着门外,目光是顾盼散离的。
“柳柳!在家吗?”
“在!小玉!怎么这会才来呀?”
“家里有客人,这会才脱身。”
“小玉,好想出去玩啊!唉!”
“哟!哟!叹什么气呀!给我老老实实的呆着,好不容易让你和庆孃的关系缓和了,千万不要弄出问题哈。”
“是!是!是!只是偶尔有些难受。我妈只有我一个女儿,只要不外出,我都会来陪她。你是知道的,我爸都七老八十的了,真担心他精神上受不住。唉!也是苦了我爸爸,这几十年他过得很不容易的。”
“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不假吧?!”
“嗯!”
“那就对了,有什么比这还重要呢?心若无怨,诸事皆宁啊!”
小玉听着柳柳的的倾诉,就劝慰她多担待一些。
月秀今天特清醒,柳柳和小玉的对话她都听见了,鼻子一酸,往事也随着眼泪流了出来。
1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声声脆嫩稚气的小女孩的读书声,传遍了空荡荡的山谷。
那是一九四二年春天的一个清晨,临面相对的两座大山,在雾气环绕的飘眇中隐现。
林中鸟语不断,溪涧发出淙淙声响。两山之间看似两三里的路程,却要走上十多里才能到达彼山。那座稍低、平缓的大山半腰有一处宽敞稍平点的地,住着有一百多户人家的村子——庆村,受辖于当时的温泉区(现已更名为磨坝)。小女孩的读书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坝上约有壹百丘大小不一,还算肥沃的田地。坝中,时不时有些低矮的小石山,排小分队似的,东一处,西一处。通常这些地都是种植玉米、辣椒、高梁。边沿连接处,便是梯形式的田块渐渐延伸大山底部。
“吁—吁—吁”一位身材丰满、身背枪杆子的少妇,从壮实的马背上娇健的跳下来。
“还有哪些人没有到?”声音掷地。
十几号长工,一溜坐在田坎上,没有人敢吭声,生怕说错了话。庆财主家的少奶奶是出了名的精明能干的。
“少…少奶奶,月秀小姐好聪明哦!”空气窒息了好一会,长工孟牛儿猛地咽下一大口口水,卑躬屈膝,颤抖着讨好的对少奶奶赞道。
“是的哦!是的哦!”一直没敢出声的长工们,此时就像都统一口径似的,点头哈腰的附和起来。
庆少奶奶冷峻的脸顿时舒展开来。细眼一瞧,庆家少奶奶长得漂亮极了。个子高挑,约1.65米吧。肤白,椭园脸,高鼻梁。露齿一笑,牙如皓月。如是站在上海的大家闺秀堆里,也不会让人觉得她是山村里来的地主老婆。此时,她莞尔一笑,让人感觉亲切了许多!向后挽起的发髻用一棵漂亮的银簪穿扣住,簪头吊坠是小滴水连叶银串。
孟牛儿二十八有余,相如中年。那张爬满老纹的谄笑总算放松下来。尽管才是春季初的早晨,他已感到他的汗水是打湿了他快要乌黑的白色粗布内衣。外面是一件后面有两块大补巴,前面补了五六个小巴,还是遮不全上半身的蓝色粗劣、还有几个漏洞的和尚中长衣。刚好山谷的一缕微风吹来,着实让他打了一个冷颤。
庆家少奶奶虽是县城里地主大户杨家的独生女,却没有大小姐那般养尊处优的架势。她的父母善于勤俭持家,在县城里经营着布庄,并购置了大量田地产,累积了不少的财富。那时土匪泛滥,凡有钱人家都会有舞枪弄棍的家丁的。在乱世中,她的父亲练就了一身好枪法,小手枪总是随身携带。
庆少奶奶小名桃子,她是在绥阳城东头的一栋大四合院木房子里长大的。这四合院客堂右边两间:桃子父母主房、书房;左边三间:桃子与妈妈的奶妈住这,连带书房。
前院两侧地基比正房稍低三十公分的是各四间不大不小的偏房。最前大门处右边是前院值守房。
桃子从小起床早,常常看到父亲天不见亮,便从右厢房早早的出来,就到房后面的大院子里练习打枪、练功。
通常约两个时辰,打拳、瞄靶,杨老爷已练得差不多了,狗子(他姓苟,大家都叫他狗子)才带着8个家丁也来到这里操练。嘶吼中的家丁们,个个生龙活虎,即或招式已是熟捻,也没有谁因此松懈而偷懒应付,你能感觉到的是他们很认真。
后大院,是从四合院外右后房角与围墙平直相连的双木门进出。家丁们除了护院跟班,操练完后,闲时还是要负责劈柴、挑水、打扫后院的。所以,后院通常热闹,开玩笑的开玩笑,扳手腕的扳手腕。空时,也会有三两个佣人也来凑趣,戏弄未婚的楞头小伙子。
这个大后院有3千多平米,据说曾是一大片荒丘树林和田地打理出来的。长约80米出,宽约40米。从进后院入口处看去,正中有一棵两抱粗的大松树。三面近墙约5米不等处,是几棵果树、桂花树。正前方距墙约7米靠右有3个靶子,与左一棵桃树、右三棵李树是空隙错位的。左上顶角有一间小木房,约10个平方,是后大院值夜用的。小屋左边有棵核桃树,每到白露前后,值夜的人总能最先拾得落地的核桃吃。左下连厨房近角处有一小座假山和两棵一抱粗的桂花树,离左围墙约10米,距离厨房后壁约12米多点。地面是大小不一的石块和泥相间的硬地面,只有下雨天才有泥沾鞋底。
此时,四合院前庭,佣人们在各自忙里忙外。家里只有6个佣人。其中一个是带桃子的奶妈,约二十四岁左右,面色红润,生女不久,才五个月,正在左边第一间佣房里瞧着睡得香甜的女儿幸福的笑着。因养奶之故,皮肤脂凝细滑。
从左偏房第一间与左主房进厨的两米宽的过道进去,两个做饭的正在隔着主房的厨房里:一个在挑拣菜,一个在淘米。
“记得夫人交待的,把她干妈(夫人的奶妈)的饭煮软和一些哈,昨天给她做的晚饭硬了点,她没吃下去,夫人今早特意又吩咐了的!”
“哦,昨天想着要回家看一下,急了些。”
另两个是洗衣、打扫房间、院庭的,这会跑到后院去了。平时端茶递水的佣人已将茶泡好等着杨老爷和夫人用茶。
“桃子,躲在那里做什么啊?”母亲不知何时来到了假山后。
其实,7岁的桃子早就在4岁多的时候就开始在这里悄悄“偷师”学艺了,只是假山有个不大不小的洞,能容下一个人,隐蔽较好,因此,大家都没发现桃子会躲在这里,只有她的奶妈知道,由于太惯她,也就由着她了。
“说啊,为什么躲猫猫到这里了?”母亲无比温柔敦厚、贤淑,声音总是充满了甜滋滋的味道。一身小朵朵、有点泛紫的白色鸭子花、淡蓝底色父母装短上衣,从立着的领子中分沿右弧平身侧而下,是均匀分布的、考究的淡蓝色手工布环扣儿;下装也是淡蓝色的灯笼裤子;鞋子是白底、同上衣花布料鞋面。这身配搭,让人想起了她是否天生一个极有品味的服装设计师。
还别说,这里的人们总是对她的身份一直有疑问,杨老爷总会恰如其分的回避这个问题。所以,桃子母亲的身份充满了神秘感,也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杨老爷从一开始,至始至终都称夫人为妹子。
闻声过来的父亲,摸着桃子的头,笑呵呵的问道:“哈哈哈,我家桃子啷个串到假山里了哟?”
桃子五官、身架子像极了母亲,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性格却是离谱的种了父亲。
杨老爷子承父业,经营着布庄。由于他精明能干,极守信誉,胆大心细,布庄规模比接手时大了三倍,并购了大量田地。由于心特善,所以,凡得到过他帮助和与他打交道的人都说:“杨老爷真好!”
“我要学打枪!我要学打枪!”桃子一下抱住父亲的大腿摇晃着。一根捆着淡紫蓝色绸子的、好看的中长独辫子,在与母亲同款同样花色的衣装后摆舞着。
“哦哦,桃儿!啷个想学打枪哦?”杨老爷将小手枪递给桃子母亲,一把抱起桃子,在她小脸蛋左右两边亲了两口。
“打土匪呀!”
“哈哈哈…好!打土匪咯,打土匪咯。”
杨老爷放下桃子,带着她满院子跑了起来。他上身着白色对襟衣,下着蓝色灯笼裤。身材高大魁梧的他,1米78的个子把桃子衬得像只小兔子了。
看着父女俩开心的样子,桃子母亲幸福的泪水潸然悄落。
夏日的晨纱,披在她身上,使她有点混血味的五官、细腻白皙的天鹅般脖子,愈发美得不能言喻了!如果说,起先她对这个男人是心存感激,那么现在,她是从心底深深的爱上了这个对她百般疼爱呵护的男人!杨老爷父亲与两个哥哥十年前被土匪撕票,他的母亲不堪打击,也于杨老太爷及两个儿子死后半年紧跟仙去。
桃子母亲出生在一个大城市里的大户人家,由于遭受了灭顶之灾,在她的干妈刘氏的全力保护下,从一个大地方跑到了穷山恶水的地方——贵州一个偏僻的小县城绥阳。她即使很爱他的丈夫,也从未对他言谈过她的家乡及家人。其实只有她心知,这是为了保护杨老爷不因她受牵连。因为,杨老爷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怕他牵扯进去。刘妈仅有一次以请求的口吻对杨老爷说过:“她是堂堂大小姐,千万别亏待了我们小姐!”就再也没说过多余的话。刘妈由于操劳过度,又则在保护桃子母亲的路程中受到过惊吓,身体每况愈下,躺在床上已是四年多了。她始终忠诚地守护着桃子母亲的身世。尽管刘妈躺在床上几年了,仍能看得出她也是长得好看的样子。眉目间流露着慈祥般的微笑,肤色因长时间不见阳光,显得苍白了些。桃子母亲对她早已是以亲生母亲一样敬重!在她们两人的脑海里深深留下的,是永远也抹不去的、火光映天的火海以及挣扎着的亲人们的画面。这惨烈的场景会因火光刺激而时有在她们梦中重现。
杨老爷大桃子母亲6岁,精力旺盛,人也长得相当俊气,但他从未想过娶偏房,他只深深的爱着这个女人!从不去揭她内心深处的伤。同时也一如她一样,像供亲生母亲一样,敬重刘妈。
“妈妈!妈妈!快过来!我们一起玩啊…嘿嘿…哈哈…”桃子玩皮的叫声打断了她的回忆。
一家人在院子里玩起了捉小鸡,开心的笑声在空中幸福的弥漫……。
2
话说回来,长工们的恭维不是没有道理的。清晨传向山谷的脆脆的小女孩的读书声,就是庆少奶奶家的女儿——月秀小姐。孟牛儿夸月秀小姐,算是拍马屁拍到点子了。他之所以这样做,也是为了他的酒鬼大哥。其实在他心里暗暗直叫苦:“大哥啊,大哥,你别总是烂酒啊!哪个时候才是个头哟。你一不出工,我就得胆战心惊的为你拍马屁,好让庆少奶奶不注意到你哦。”
庆家私塾里,月秀小姐正在跟先生摇头晃脑的念着“三字经”。 近5岁的她已经认识了很多字,并能倒背如流,而且心算也出奇的好,深得父母的喜爱。尤其父亲对她的溺爱程度,让同样喜爱她的母亲桃子有了点意见。
在桃子嫁到庆家做少奶奶之前,母亲曾与她彻夜长谈,说得最多最重的就是:“要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家人!”桃子母亲身子金贵,在逃难的过程中,身体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所以,生下桃子后,身体已不允许她再生孩子了。好在杨老爷很爱她,对她备加精心呵护,没让她受半点委屈。桃子母亲心里感觉很对不起杨老爷,所以,对于桃子舞枪弄棍,她没有反对,相反很支持。
桃子的丈夫是父亲给挑选的。当时她不是太看得上庆家少爷。庆家也是人丁不旺,就他一棵独苗。中等偏上个子,面相清俊,比桃子只高出小半头。但父亲看中的是,庆少爷不但有理财头脑,并有才,且重情重义。庆家虽是住在乡野里,但在绥阳县城里也是排得上号的有钱人家,所以,两家也有交情,也算是看着庆家少爷长大的。
自从桃子嫁到庆家后,随着两儿三女的相继出世,她的地位在庆家比较高了。她的功劳不仅仅是让庆家人丁兴旺了,还有她的精明能干、胆识,就连庆老爷、庆老夫人最后也放权,让她持家。每当她骑马背着枪去收租时,遇到想赖租的,都是她开口。因为她很会说话,能力也继承了她的父亲。遇到真有困难的,她会放宽,甚至免其交租。她最看不起懒惰的人!杨家的家教是,只要勤劳就有饭吃,有谁偷懒,她不会给人好脸色的。所以,她的威信高,好多人都怕她。背枪只是为了防土匪,后来却被使坏的人当做了把柄。庆少爷只有在大事情时才给她出主意。
庆少奶奶怕把女儿宠坏了,偶尔会对月秀“凶”一点的。她希望女儿今后能像她一样精明能干,不要有小姐架势。
下午,安排完长工们第二天的春耕事宜后,来到大客堂。她伸出莲藕般纤纤细长的双手,抚摸着月秀的脸,爱怜的看着女儿。如不是亲眼看到她背枪骑马,有谁会相信这是双拿枪杆子的少奶奶的手。
“听话哈,该去学绣花了啊。”
“不听!不听!我要去找哥哥、姐姐耍。”月秀挣脱母亲的双手,满脸的任性和稚气的不屑表情,冲到外面找她的哥哥、姐姐去了。她一点也不像母亲,完全没有遗传母亲精致漂亮的五官,和高挑的身架子。但长得十分清秀,肤白,捆扎红毛线的双长辫子搭在前面,很是可爱!
坐在客堂正位上的庆老爷,由于年轻时常年在外,所以,中年才得子。他的身体硬朗,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尽管快七十了,却像五十出似的。长形脸上突出的鼻梁,炯炯有神的双眼,仍看得出庆老爷年轻时英俊的影子。眉毛粗浓横着,有几根不听使唤似的,硬是长长的零散分布几根,时不时挡住他的视线;头戴黑丝绒瓜皮帽,花白的长辫子搭在背后,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这根辫子,一直不让家人给修整;一身深蓝色长袍,脚穿白底蓝面鞋。他端着土盖碗茶,很开心的望着飞奔出去的月秀俏皮的背影赞口连连:
“哈哈哈哈...像庆家的后代......像庆家的后代......哈哈哈哈.......”
声音仍是洪亮。
老夫人小庆老爷足足10岁。别看老夫人慈眉善目的,却挺厉害!早年,先后有两个姨太太都被她“欺负”出了门。庆老爷从此也就死了那份心,毕竟他常年在外时,也是对不住老夫人的。老夫人也是头戴黑丝绒帽,只是帽前额有一颗镶银花边的椭圆形红色玛瑙。她身着黑底红丝线绣花团、中长父母装上衣,落地黑长裙,看不到鞋子。那是双缠了足的三寸金莲。据说年轻时的老夫人高挑很漂亮,只是现在没有了当年的影子。她手练佛珠,因发福,开心得白面团似的脸上,只看见双眼眯成了缝:
“嗯嗯,我的小孙女将来会有出息的哦!”
“老夫人说的是,月秀小姐聪明得很呢?”
站在旁边的两个丫环,约16岁左右,长像也都清秀,穿着统一的蓝布镶黑边的立领中分沿右平身侧而下的本色布扣便衣,下着黑色大直筒裤子。她们也在旁边附和着。
庆少奶奶与庆少爷正端坐客堂正位下方左侧的两把靠背椅子上,无奈的少奶奶狠狠的瞪了一眼也在旁得意的庆少爷。
庆少爷留着中分中长的头发,向后捆着。发际较高,天庭饱满,皮肤偏白。他综合了庆老爷庆老夫人的基因,长得也好,只是比两老稍欠了些,个子不是很高,身板子也赶不上庆老爷。不过他最醒目的地方,就是挺拔适中的鼻梁上方,眉眼清秀有神:眉叶粗浓适中,眉尾渐细,眉中稍有峰状;双眼皮,偏大的眼睛,长睫毛,似温柔深潭。但凡女子见了这双眼,仿佛会被它给吸了进去似的。这也是每当少奶奶生气时,庆少爷看着她说话让她熄火的最好武器。
回到书房,庆少奶奶对庆少爷一顿数落:“你怎么也不帮我对月秀好好管管啊?你看她不耐烦的样子,以后不被你跟爹娘把她惯上天才怪!”
庆少爷把脱下的藏青色长衫递到她手里,笑着说:“不要对秀儿太严了吧,她天资聪慧,来硬的不行。”坐在书椅上,白色的内衣褂子把庆老爷衬映得更像个书生,而不是一方财主老爷。
“再说,月秀的性格有你好强的基因哦!”
看着少奶奶那身着白底小绿叶片旗袍,因生气起伏着的屈线分明的身段子,庆少爷笑嘻嘻的揽着少奶奶性感的小蛮腰戏道:
“好了!亲爱的!不生气了,帮我洗澡搓背哈!”
说着他们来到了已叫佣人准备好洗澡水的大木桶旁。
“富贵,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
“孟牛儿家的酒鬼大哥一个月没几天出工,是不是把给他退了?光白吃不干活,不能影响了其他长工!”
庆少奶奶是个精明人,谁没来,她一眼便知,只是现在才说,是因孟牛儿家跟庆家有点转弯抹角的亲戚关系,也是孟牛儿的母亲求了好大的人情才被庆家收留做长工的。碍于庆老爷这一层关系,庆少奶奶一直隐忍未发作。也可怜了孟牛儿还真以为是他的马屁拍得好,他不知道这只是暂且让少奶奶因月秀而喜不发作而已,稍稍起点作用。
“空了我找他训训,先不要这样做,不要惹爹不高兴,好吗?”
庆少爷劝解道,随即将身子泡在热汽腾腾的木浴桶中,开始闭着双眼享受少奶奶纤手侍浴的幸福。
再说,月秀跑到前院没见着哥哥,只见妹妹月仙在玩泥巴,旁边是一堆捏好的大小不一的、圆不圆、方不方的小泥团儿。
“月祥哥呢?”月秀霸气的问道。
“不—不、晓—得。”
妹妹头也不抬的回道。两岁多点的妹妹口词不是太清楚。
月秀的哥哥长得和母亲一样,高个,高鼻梁,俊气。小小年纪却有着不同凡响的气质。只是不太爱说话,与他的外婆一样,说话温和。月秀总是告他的状。只要哥哥稍有一点没让她满意,她会罗列哥哥的“罪状”,让父亲不得不“意思意思”一下,好让她罢休。哥哥常常只和大他两岁的姐姐月蓉耍。
月秀的姐姐月蓉,也同哥哥一样,遗传了母亲的基因,很漂亮。性格也是种了她外婆,温婉少语。可能两家的祖辈基因太强大,所以,上天要安排一个长得丑点的,这个任务就落在妹妹身上了。妹妹月仙长得很不上眼,像是变基因似的,上嘴唇厚厚的向上翻,鼻梁平。胖胖的身体,皮肤有点黑。不过很爱笑,声音大,挺能吃。最小的弟弟月宝还在奶妈怀中,才半岁。五官棱角分明,看身架子倒是高个的身坯。
“咴咴~~嘿嘿~~~,咴咴~~嘿嘿~~~。”后院马房传来马温顺的叫声。
月秀突然想起哥哥和姐姐一定在那里。他们常常去看马,并让马夫教他们喂食。
跑到后院,月秀一看见他们高兴得不得了,脆脆甜甜的叫道:“蓉蓉姐姐!蓉蓉姐姐!”
“嗳,快过来!”月蓉看见妹妹赶紧招手让她过去。月秀看了看哥哥,可是哥哥没怎么理她。于是她不服气的非得让哥哥跟她说话:
“说话说话,不说我就告你!”
9岁多的月蓉怕弟弟被爸爸说,就拿一个用红线套着的铜钱给她,才把月秀哐住了。月秀虽说被大家宠爱得霸气了,但对读书却是很上心,也坐得下来,可对马就不那么感兴趣了。所以,哥哥姐姐饶有兴趣的沉浸在喂马的乐趣中时,她却挨着姐姐半小时左右就站着睡着了,手中的铜钱也掉落地上。
3
1949年11月,绥阳解放了,到处都是一片欢天喜地的景象。离县城较远的庆村,热情的气氛还不是很高涨。城里的杨家是见过世面的大户,所以,早就积极配合工作组将家产交了出去,并让人通知乡下的女儿一家早作准备。
庆家接信后,上上下下一片紧张气氛。老夫人更是天天哀声叹气:“这是啷个回事哦?啷个回事哦?”其余人都沉默不语,孩子们不经世事,情绪没受到影响,只顾玩自己的。
“也罢!也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庆老爷也是见过世面的,虽然心里很是难舍苦心经营的房屋田产,但也知解放军的土改政策,一切是为了大众穷苦农民拥有土地,做自己的主人,所以,也作好了思想准备。
1952年春天,工作组终于来到了庆村,开始清理庆家所有房屋田地。庆家老老实实的与军管会派来的土改工作组配合,上交了全部财产,全家被安排住进了一农民家的很小的房子里。没有了佣人的生活,让全家无所适从。桃子和庆富贵不得不笨拙的学着做农活,努力的改造做新中国的农民,生活虽然比之前艰辛了很多倍,但分得有一些粮食,一年半载能挺过去的,也不致饿死。
可是这样的日子没能继续多久,有人到军管会去举报,说庆家罪大恶极,大部分田地是靠枪抢过去的。那个时候,是非常时期,也有个别地主曾跟土匪一样豪强霸道,又则一小部分租户心里是不平衡的,特恨有钱的地主,再加上各个地方又有抓典型批斗的任务,并且当时工作组人员不够,也没有足够时间去深入调查。所以,就在那样的历史背景下,庆家中招了。
年届八十的庆老爷与时值壮年的庆富贵被抓去批斗,受尽一番折腾后,并于当年秋天执行了枪决。庆家顿陷悲哀之中。老夫人受不住高强度的惊吓,也于当天过世。桃子当场晕倒了,自庆老爷和庆富贵被抓走那天起,她一直就在过度的担惊受怕中,可是最终难逃厄运。一天时间,同时失去三位亲人,她一时受不住,昏死过去。
外面一些不懂事的农民家的孩子们和几位妇女,兴灾乐祸的无情的大声叫喊:
“打死地主崽子!打死地主崽子!”
“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
一片混乱中,家中的一点粮食也被几个俏皮的半大的男娃子抢走了,门前门后的菜地也被两个悍妇瓜分划线,只剩下了一小方零乱的地。凄风吹来,唯有一根歪着的细木棍上还挂着稀零的黄壳的四季豆,沙沙的晃动不灵便的枯体,表示它还存在。
庆家的孩子们无助的已哭成一团。已是15岁的月秀停住哭声,一双倔强不服气的双眼恨恨的看着那几个无情无知的人,心里暗下决心:“总有一天我们会好起来的!我们一定会好好的过给你们看的!”
月秀使劲噙住满眼打转的泪花,摇着倒在地上的妈妈:
“妈——妈——快起来,快起来啊!”其余四个孩子也都停住哭声围住妈妈。
这时,曾在庆家做过活的王婆婆待人们散去后,与他的儿子悄悄的来到这间破屋子里,将桃子抬上床,在她的人中处一阵捏捏掐掐,桃子总算醒过来了。看着床前的王婆婆及孩子们,她一脸茫然,双眼呆滞。
“少奶奶,想哭就哭吧,别弄坏了身体,唉!听天由命吧!”王婆婆爱怜的劝道。
即使一身粗糙的纯蓝无花土布衣料也难掩桃子的美貌。一阵狂渀的痛哭后,桃子声声道谢这个敢于救她们的王婆婆。这个时候还有人来关心庆家大小,在她认为是她和孩子们的福气。由于身体虚弱,下不了床,吃的就靠王婆婆和儿子顶着风险,悄悄的给庆家大小六口人送来。多少有点撑一下肚子的东西,尽管不是太够吃,但也能让全家大小有了点能量,不致往绝路上走。
一天,身体已经恢复的桃子带着孩子们跪拜了王婆婆,并叫孩子们一定要记住王婆婆一家的恩情!
4
冬天说到就到。
“这个冬天该怎么过?”
桃子看着围着她的孩子们犯难了。
桃子当初虽然精明能干,经营家业没有问题,但是现在不同了,就她一个人,就是门前那么一小方土地,又不太会做农活,怎么努力也不能让六口人吃饱,常常有一顿没一顿,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照这样下去,全家人会面临生命危险的。
“爹!娘!你们过得好吗?女儿不孝啊!不能来看二老,女儿怕牵连你们啊!”桃子一家大小再次陷入了绝境,她想起了城里的父母,又是一阵痛哭。
“少奶奶!”
正好有事上门找她的王婆婆话音刚落,痛哭中的桃子顿感惊恐,止住哭声,立即轻轻蒙住王婆婆的嘴:“王婆婆,请您老人家以后不要这样叫我了,为了不惹麻烦,就叫我桃子吧!”
“哦哦,看我记不住的,以后是得改口了。”王婆婆随后想再说话,却又欲言又止。桃子看她那样子,就问道:“王婆婆,您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出来吧,没有关系的!”
王婆婆看了看几个焉焉的、瑟瑟发抖的孩子,怜爱的鼓起勇气说:“桃子,你是知道的,我家里人去得早,儿子木梆老实木纳,只知道使蛮力,现在都快四十了,还没人嫁给他......”稍停一下后,她又小心的接着说:“你看你的几个孩子都饿成那样了,是不是跟我们组成一家,日子就会好过点,嗯——嗯——不晓得你——愿不愿意?”
一听此意,桃子着实被王婆婆的话吓了一跳,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老人家,寂然的呆着不言语。王婆婆也不好再多说话,找个借口,便回家做晚饭去了。
天黑得早,天气比起往年的冬天冷了很多,桃子将王婆婆吩咐木邦送来的柴疙瘩用小木柴点上烧旺后,被冷得瑟瑟缩缩的几个孩子便很快的围上来与母亲围在了地火炕边烤火,开心得你一句我一句的:
“妈!好热烘哦,好热烘哦…..”
“妈!烧杨芋(土豆)、地萝卜(红苕)吃,好不好?”
“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孩子们的脸被火映红了,一片欢喜。好久没有这样温暖的气氛了,桃子不禁掉下了辛酸的泪水。
趁这会空闲,想起下午王婆婆说的话,桃子这才想起起个头绪理理王婆婆家的情况。她原本对她们没有印象的,连长什么样都是模糊的,自从她们得到王婆婆帮助后,才对她们母子俩熟识了。王婆婆中等个子,因艰苦的岁月,让她过早的骆了背。差不多全白的头发用黑布条缠了两三圈,长年穿着蓝色粗布中长斜扣便衣、同色大脚裤。满脸深深的皱褶松跨跨的。她的儿子木梆:个子偏高块大,黑脸、大鼻筒、单眼皮大眼;黑色对襟中长衣用同色宽布扭成的条子在腰间栓着,下着同色大脚裤。全然一幅只有力气的憨态。据说在他几岁的时候,他的父亲被抓到土匪窝,因反抗当土匪,在逃跑时被土匪头子打死了,是庆老爷收留了他们母子俩。
桃子没法想像跟这样的男人过下去。在她想着累了闭目歇着时,耳边又响起了母亲在她临嫁前一天说过的话:“好好保护自己!好好保护亲人!”猛然间桃子清醒了过来。
第二天一大早,桃子迫不及待的主动找到王婆婆:“王婆婆,我愿意,只要你们不嫌弃我们的地主身份就行。”
桃子说完转身回家将五个孩子带到了王婆婆家,生怕王婆婆改变了主意。
一开始,孩子们以为是到王婆婆家玩,当桃子让孩子们叫这个平时他们眼中的憨大个为爸爸时,大的四个一溜子站到了桃子背后,怎么也不肯叫。尤其月秀反应很是激烈:
“他不是我家爸爸!他是长工!哪个都不准叫!不准叫!不然我会恨死你们!!”
说完,月秀便跑回破烂的家里,大声的哭天抹泪:
“爸爸,爸爸啊!我要爸爸……”
哭的时间长了,月秀也哭累了,模糊中听见爸爸在叫:“秀儿,我家乖秀儿!来!来!来!爸爸抱抱你。”恍恍忽忽中,月秀看到了从光亮处走来的爸爸,哇哇的大哭起来:“爸爸!爸爸!我以为你不在了。”说着扑向爸爸的怀抱。爸爸又像平时那样将她抱在怀里,在她脸上亲亲:“我家秀儿是个聪明的姑娘,告诉爸爸,今天先生教的什么啊?背给爸爸听听。”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真聪明!秀儿,要爸爸奖励你什么礼物啊,给爸爸讲讲。”每当爸爸听完月秀背完书后,总是会这样问她。
“我要坐滑杆!”
“好喽,我们坐滑杆耍去喽!”
爸爸总会满足月秀的愿望,叫上轿夫,父女俩便坐上滑杆到田间赏玩。
王婆婆家里。除了月宝不太知事,站在饭桌边东望望西望望,月蓉、月祥、月仙还是站在妈妈身后,都快两个时辰了,桃子无奈的哄劝他们:“爷爷、奶奶、爸爸要我们住在这里了,你们要不要听话啊?看着妈妈眼角的泪珠,他们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晨,月秀一觉醒来,看着身边躺着姐姐和妹妹,另一头是王婆婆,她懵了,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把她抱过来的,只知道昨晚梦见和爸爸玩得很开心。
醒来这会的景象将月秀的梦粉碎了,脸上的泪痕在她的心灵深处,深深的刻下了仇恨!她恨妈妈“背叛”了爸爸,她恨哥哥、姐姐、妹妹们忘记了她心爱的爸爸。从此她不再说话,对谁都不理,时时都是一个人跑到爷爷、奶奶、爸爸乱蓬蓬的坟前,跟他们说悄悄话。
最爱她的三位亲人都不在了,在月秀的心灵深处留下了重大的创伤。现在,妈妈和哥哥、姐姐、妹妹、弟弟,却于她仅有的一点抱团的希望也破灭了。从此,她的仇恨愈加强烈起来。
5
桃子没法与木邦共寝,每每上床,她都让木邦先睡着了才敢从床旁边搭好的木板上合衣睡觉。老实的木邦因为长期没有碰过女人,又加上超重的农活,也累得吃完晚饭就想睡觉,早就没有了正常的想法了,只有他自己知道。合为一家后,桃子与他也就相安无事。
就这样相处半月后的一天晚上,木邦就让桃子上床睡,并告诉她别担心他找事。他自己则在木板上呼呼睡去。
第二天,天已经大亮了。
“桃子!桃子!”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嘭嘭渐近。
还在梳头的桃子,正在为刚才粗木梳子突然从中断成两截而心头怦怦乱跳着时,一听叫她,应声快速冲出了门。
院子里,木邦和王婆婆,还有几个善良的邻居都在望着放在地上的月容,伤心着、叹息着。
月祥和月仙在月容旁边蹲着,大声的哭喊:
“月容姐姐!月容姐姐!你醒醒!你醒醒啊!”
桃子把月容上身扶起放在胸前,仔细的看着跟自己完全一个模样五官的女儿:精致秀挺的鼻梁,鼻孔处的血还在流出。薄薄的补丁蓝花衣沾着几片叶子和几根嫩草。桃子哭不出来,只是轻轻的抚摸着月容的脸。
“唉!这孩子,我和木邦出去做地里的活,她说自己是大人了,要跟我们学做农活。不让去,她就贴着我的耳朵笑着悄悄说:‘不然嫁不出去。’唉.......。月祥和月仙是悄悄跟在后面去的。唉!那坡坎其实不高啊......老天爷哦,你是不长眼哟!”
恍恍惚惚中桃子只听见了王婆婆的话。
一年过去了。
这一年中,月秀一直都是天天跑到那个土改时分给她们家的破旧家里,长时间的呆着,常常的一个人自言自语。当时月容死了她也没去看,就躲在这里。
“整死你!整死你!”她用削成尖利的粗木棍使劲的戳地面。
脑海里冒出的一些狂笑的丑脸又开始折磨着她。有抱着孩子的妇女直呼“地主崽子!打死地主崽子!”;有拿着枪瞄准爷爷和爸爸,并用脚猛踹他们,逼着他们下跪。旁边的狂笑声一声比一声高,无数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有的在后面狂呼嚣叫:“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画面折磨着月秀,白天现,晚上现。长时间的折磨,她的神经衰弱了。她时常崩溃到狂躁,任何一个人说了不受她听的话,或是不顺着她的意思做,她一定会扯着嗓子乱骂,直到她赢,否则不收场。
“过两天就是月容的忌日,一会我到坟头看看。如她在,已经嫁人了,唉!”
“桃子,给月秀找个人家吧,过一两年送她出门。”
“谁家敢要啊?还是算了吧,我去做早饭。”
“找个远些的应该没有问题!”
“不好给月秀说,前面有好几个亲戚都被她骂跑骂哭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桃子和王婆婆的话还没说完,月秀已是气势汹汹的撞进来了:
“谁敢再给我说人户,你们就嫁给人家!”
“月秀!你.....你滚!你你......”
“啪啪”两声,清脆的响声犹如晴天霹力,把月秀震惊了,她不相信母亲会打了她!睁得老大的双眼努力的没让泪水掉下来。她恨恨的看了一眼母亲,毫不留恋的转身跑了。单薄的蓝色粗布衣把她已经发育的身体勾勒得曲线毕致。从不动手打人的桃子气得咳出了两口鲜血。心中的悲伤及苦积于胸腔中太久,桃子病倒了。
第三天清晨,月宝从吊在柴火口,满是柴火灰弄黑的圆铁锅里舀出半碗热水递给桃子。11岁半的月宝已经懂事了。
“月宝,月祥哥哥和月仙姐姐呢?”
“姐姐在半坡淘猪草,哥哥......哥哥在铁杆老表家耍。”
月仙跟两岁多时一样,能吃爱笑,还是傻傻的样子。
月宝骗了妈妈,他不敢说真话。哥哥对他说过,不准说他抽烟的事。其实月宝不知道,那是大烟。月祥自从月容姐姐死后,心里话没有倾诉处了,他苦闷无所寄托。一次,他独自在曾经的家的后院马房里无意中发现了大烟。这是铁杆(庆家远房老表,也是落魄的地主后代)藏在这里的,在他的唆使下,好奇的月祥跟着他吸上了。月容在时从来都是护着月祥的。他的心里话从没对妈妈说过,他不喜欢现在的家,但他无能为力!他怀念原来的家,怀念原来衣食无忧的快乐生活。精神支柱跨了,清皮消瘦的面容被强大的优质基因支撑着,还能有些清俊。只是面色晦暗得没有一丝有生息的样子,一米八的身架子像根细竹杆似的,风吹得轻飘飘的。蓝色粗布短衣也贴不上身。值微风吹来清鼻涕控制不住的掉了下来,恹恹的只想困睡在土改时分给他家的小屋子里的床上,那样可以沉浸在小时候的幸福日子中。自霸道的月秀妹妹离家出走后,这儿就是他的天地了。
月秀逃走后,桃子伤心的哭念着:
“月秀.....月秀......妈妈对不起你!你在哪儿啊?”
桃子不知道,月秀是不甘心嫁在这个小山沟沟里的,不可能随便找个做庄稼活的乡野人嫁了的,更何况是这个让她彻底伤心透恨透的地方。自家里变故遭受岐视、精神上非人的折磨起,她就下决心要活出个样子来,让打骂她家的人们另眼看待。
“你背叛了爸爸,你打了我,我永远永远不理你!!”
月秀一路狂奔,一路狂呼大喊,山谷的回音也一路相送这个歇斯底里的少女。她从未单独出过庆村,转了两天一夜也没走出这山。迷路了,犲狗的叫声时远时近。月秀又怕又饿又累,胡乱的在林中扒拉,刺笼的枝丫把衣服给划破,手臂被划伤。倔强的月秀仍相信她能走出这山,永远不回来。
天又要黑了,好在前面隐隐似乎有人家。月秀加快脚步往前冲,饥渴累饿瞬间全无。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听见沙沙的陌生人的脚步声,一只成年狗叫了起来。
“别叫了,狗狗!”,一女孩从屋里冲了出来,和月秀差不多年龄,两根中长辩子捆着红绳子。看着乱蓬蓬的月秀,她吓得赶紧转身跑:
“妈!妈!快点!快点出来看呀!”
一位围着蓝色短腰布的中年妇女应声而出,在腰布上擦擦腾出手来,边捋月秀前额的几缕发际边问:
“怎么了?姑娘,”
“我......”
“快快进屋!”中年妇女听女孩声音很弱,就不再问话,把她扶进屋里。
看着小方木桌子上刚做出来的晚饭,月秀不吭声,她几乎快要晕倒。中年妇女给月秀洗完脸后,知道月秀的样子肯定是饿坏了,赶紧的给她盛上了一碗饭。眨眼的功夫,她把饭和一大钵牛皮菜、菜苔汤吃完了。中年妇女爱怜的看着她,触景生情,心头一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她重新炒好菜端上,三个人一起吃了起来。
中年妇女曾是流浪女,战乱时,3岁的她和父母走丢了,她家在哪她不知道,要饭的过程中受尽了欺辱,被出山做木工活的青年男子带根(她后来的丈夫)看见,带了回来。带根也是一个孤儿,几年前因长期生病去逝了,留下她和现已15岁的女儿相依为命。命运多舛的她强掩痛苦,始终独自一人带女儿,未作他嫁之念。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从来与任何人都不和的月秀出奇的与这对母女很投缘。她们一起扯猪草,一起做饭,一起做地里的活,快乐的笑声时时传遍山谷。
月秀会干活了,做的菜比中年母女俩还好吃,常常得到中年母女的赞叹。月秀很是得意!
山坡上一片葱茏,各种小野花欢快的露出了笑脸。
躺在星星点点的草地上,两位少女边扯猪草边开心的聊起了心里话:
“小春,昨天下午有人到家里来给你说亲呢,嘻嘻,小春要嫁人了。”
“月秀姐,不要说嘛,我舍不得和妈分开!”小春脸都红了。
“哈哈哈......干娘说了,你们不会分开的!”
“月秀姐,原来你骗我的哟。”
“不是骗你的!是人家按到干娘说的条件去说亲的。”
“什么条件?我们家这么穷,还会向别人提过高的要求?”
“不是,干娘的要求是,身体好,能干,弟兄多能有一个肯上门的女婿。干娘吃过很多苦,想得周到。”
“原来这样。月秀姐,你呢?要不要嫁人啊?妈托别人给你说亲,你啷个不答应啊?”
“我不会嫁在山沟沟里的!我要到城里去找事做,找个在城里有事做的男人。”
“月秀姐心真高,我不敢有这想法,我大字不识一个,怕被别人欺负!”
“春妹,你不懂!爷爷奶奶爸爸都说我聪明,会有出息的。唉!被人使坏,我们家完了,我一定要走出山沟沟,让那些欺打暗害我家的人看看,我们庆家后人会过得很好的!”
“我妈怎么说?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怕外面有坏人,到时你怎么办呀?”
“干娘说,如果我坚持要走出去,她不拦我,她会找人送我出去的。”
“那你等我成婚了再走吧,月秀姐。”
“肯定的!干娘说下半年就给你完婚,只是你才16岁多点就结了,你甘心这样?!后悔还来得及,跟我一块出去吧!”
“不,不想惹我妈担心,再说我胆子小,城里不是我呆的地方。”
起身坐在斜坡草地上,两个少女望着前方,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不再言语。未来的路她们也不是太确定是不是幸福,但月秀认为总比不定方向好了很多。
6
小春完婚的第二天,月秀迫不及待的就想走,干娘只得托一位参加小春婚酒,家在绥阳城附近的远亲简伯娘带她出去了。
一步三回头,干娘一家的恩情,月秀记在了心里。曾经受伤的心,在这里得到了修复,不再像以前那样排斥与人接触,性格也温和了。一路上与干娘的远亲竟是说不完的话:
“简伯娘,缓阳城现在热闹吗?我小时候去过,还是我不记事时,爸爸带我去的。”
“简伯娘,那里都有些什么事可做啊?”
“是不是有很多好看的花衣裳”
......
简伯娘没有及时回答她,只是默默的笑着观看她。简伯娘是住在城边边的人,左看右看,觉得月秀不像山沟沟里长大的女孩子。个头娇小可人,中分而下梳着两根长辫子,浑身上下有一股水灵气。尤其感觉她的双眼里装着很多东西想要倒出来。
“有啊,城头有家织布厂、温泉要招女工,前几天才贴出的招工布告......。”
“真的?!太好了!太好了!”
简伯娘的话还没说完,月秀高兴得要飞了起来,恨不得马上就到城里了。
一路快走,简伯娘被月秀催促着,到了家里已是气喘吁吁,汗水把衣服打湿透了。9月份的天,走快了也会热得难受的。月秀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帮简伯娘打水洗脸、端茶倒水。
“你大伯他们还没回来,我先把晚饭做好等他们。”
“他们在上班吗?”
“老头子和你堂哥堂嫂做庄稼,两个堂弟城头打零工,堂妹在织布厂。招工的消息就是听你堂妹说的。”
灶火边,月秀本已红红的脸被火光映得更加通红,好像刚下树熟透了的柿子。这也许应是好运要来了的征兆。
“妈,我回来了,饭做好没有?快饿死我了!”
“乱说话,鬼姑孃!还没呢,才回家没多久。去烧柴火,你幺娘家的干女儿来了,你去替她。”
简伯娘边说边揭开已上大气的木盖子把茄子放在饭面上蒸。
“我叫月秀!还是我烧火吧,反正我已是弄脏手了。”
“我叫冬凤,冬天生的,嘿嘿!还是我来吧。”
正互相争着,简大伯与大儿子、儿媳回家了。
“噫,幺妹,平时有的人躲得老远老远的,今天变天了?”冬凤的大嫂笑着戏说她。
“哎呀,我的好大嫂,不要说了嘛,有客人呢。”冬凤不好意思了。她的个头比月秀高出小半头。短发,从顶部旋了一小圈用红绳捆着一撮向右边搭着。月秀第一次看见这发式,见着新奇。
“月秀,这是我大嫂,她贤惠着哩!”
“大嫂!”月秀羞羞的叫了一声。
“月秀妹子,稀客!稀客!在我们家不要客气哈!”
正客气着,一阵莽声莽气的声音传进门坎:
“好热闹哟,有客人来啦?!好香好香,饿喽!”
“是哦,不然菜怎么会这么香。哥,我们回来得及时哈,不然好菜会被幺妹抢光了,哈哈哈哈!”
城头做零工的两个哥哥回来了,冬凤冲上去给了他们两个各一拳头。
“哎哟,好了好了,我们投降!”
两个小哥哥没有大哥和幺妹长得高,中等偏矮,墩墩实实的。看着月秀,他们双眼发亮,只是傻傻的笑着不知道怎么说话。冲完凉的简大伯与大儿子来到桌子边对月秀客气的笑了笑后大家一起开起了饭。
“月秀!来!看看我的房间。”饭后已晚,冬凤拿着铜油灯带月秀顺着木楼梯上了她的矮木楼的房间。月秀四面扫了一下,灯光虽然昏暗,但仍能看得出屋子里很简陋,不过床铺很整洁。旁边桌子上的几本书和梳妆用品摆放也整齐。这虽不能跟她小时候印像中的家相比,可比起她决绝离开的那个“家”好多了。有股温暖的热流穿过她的全身,这一切都是全新的环境。其实,她离开的那个“家”、那个地方,只是因为她心中充满了排斥而忽略了亲人的爱。
一切都这么新鲜!通霄未合几眼的月秀,第二天起床却精神得很。
置身这个小县城,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及两边的商铺小摊,冲撞着她的每一颗神经。布摊上的各种花布,吸引着她;三五成群的大女孩欢笑对面而来,她们的新式短发,也吸引着她;男青年的新式超短油亮二分头,让她感觉想笑,同时也让她心生无限向往。
“到了,月秀!这就是我们织布厂。”
见月秀没回应,冬凤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嘿!嘿!在神思什么呀?”
“啊?啷个事?”
月秀半天回过神来:
“哦,这.....,我的文化没城里的高,厂里会要我吗?”
“别怕!这个工种不要太多文化,再说好多女工都没多少文化呢。”
冬凤把有点羞怯羞怯的月秀拉进了厂办公室。
“大姐!前几天见你们要招工,我就带亲戚来......”
“哦,冬凤啊!你们来晚了,我们厂昨天就招满了。这个倒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招满,不过没关系,还有其它机会。我知道小沟农场在招人,只是要苦些,不知你愿意不?”厂办大姐因要外出,就打断冬凤的话直接问月秀。
“愿意愿意!只要有事做就行!”
“那好,你们现在就过去,我马上打电话。”
“谢谢大姐了!”
“不客气!举手之劳!”打完电话,她们便出了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