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记得领着学生读《老人与海》,少年曾有几个问题,让我怔住了:
老师,为啥写桑地亚哥跟鲨鱼搏斗,要细细描写鲨鱼的样子呢?太细了吧,怎么读着有点繁琐呢?
老师,为啥鲨鱼那么凶恶,吃掉了老头的马林鱼,还要说“它是美丽的、崇高的”?
老师,为什么桑地亚哥想到“把一条鱼弄死也许是一桩罪过”?他不就是渔夫么?
……
能提问题,好。读书有疑,祝贺你,读者。你是个有深度的好读者。你这样读书,乐趣就大了,有点像探险,有建设自己精神生活的意思。要知道,能够建设一下自己的精神生活,跟你精心装潢设计自己的房子、跟你勤勉地过好自己的日子一样重要。物质生活跟精神生活是一个人生活的两翼,缺一个,也许可以在地面上过好滋润的小日子,可以仰望一下星空,也可以梦想一下诗与远方,但是,就别想飞翔。你知道,我当然指的是那种不依赖航空公司就能随时随地展开的飞翔。不是做梦,而是自己拥有了精神蓝天,可以让自己跃上高处,纵览世界大美。
少年们阅读海明威想到的问题,其实切中了要害。是呀,一个老人打了条大鱼,又让鲨鱼撕咬光了。整个故事,就是写怎么打到那条鱼,又怎么跟抢肉的鲨鱼打架。就这么点事,海明威居然演绎了一个中长篇。因为这篇作品的诞生,海明威还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没多少故事可讲啊,人物太少了——桑地亚哥渔夫和一个帮他的小孩。再呢,就是马林鱼,鲨鱼,鲨鱼,还是鲨鱼。论好看,这个故事看点着实少。论内容,海明威就是不厌其烦地写鲨鱼,揍它们,杀它们,杀不完。就是写这个海上漂泊的老头自言自语,外加胡思乱想。最后还一无所获。所以,这可不是一般所谓“好看”的故事。这个故事的看点在哪里呢?你看,少年们提出了有价值的问题,等于指向了这个小说的精神价值。
对呀,为啥要细细描写鲨鱼的样子?有多细呢?你看,“它在水面下游,高耸的脊鳍像刀子似的一动也不动地插在水里。在它紧闭的双嘴唇里,八排牙齿全部向内倾斜着。跟寻常大多数鲨鱼不同,它的牙齿不是角锥形的,像爪子一样缩在一起的时候,形状就如同人的手指头。那些牙齿几乎跟老头的手指头一般长,两边都有剃刀似的锋利的刃子”。太细致了,简直历历在目。就像蹭着我们的身子在游动,向我们扑来——对呀,鲨鱼是桑地亚哥的对手。桑地亚哥要跟鲨鱼搏命才能保卫自己的劳动收成。老头打这仗,很艰难,很费劲,很吃力。直面敌人你才能抓住它们的特点予以痛击,但是你想消灭敌人,连敌人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消灭个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桑地亚哥是这场战斗中的将军。他审时度势,仔细研究自己的敌人,一点都不马虎。他目光敏锐,观察得清清楚楚,没有放过鲨鱼的任何特征。看清敌人你才能觅得胜机,懦夫才回避敌人真实准确的强大,胆小鬼才故意抹黑敌手,不敢承认敌手的优点和能耐。
但是,桑地亚哥是硬汉,是真正的战斗者,他绝对看清了,“这种鱼天生要吃海里一切的鱼,尽管那些鱼游得那么快,身子那么强,战斗的武器那么好,除了它没有任何鱼敌得过”。“它是美丽的、崇高的,什么也不害怕”。这是非常强大的勇猛无敌的对手,它们很美。只有承认这些,你才能心平气和、冷静坚定地跟它战斗。只有打败了这样的对手才有骄傲可言:“你弄死它是为了光荣,因为你是个打渔的。它活着的时候你爱它,它死了你还是爱它。你既然爱它,把它弄死了就不是罪过。不然别的还有什么呢?”鲁迅的话,原来赞的就是这个桑地亚哥呀:“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桑地亚哥杀鱼,不是残杀,不是为了血腥,不是为了多挣钱。他在自言自语中追问捕鱼的意义。他在思辨杀死一种美丽的动物应该还是不应该。他在怀疑自己,又在给自己一个清晰的解释。他有思想。一个从不自问的人什么样?如果这样的人还拿着致命武器呢?去想想那些端着刺刀在南京城里面对无辜百姓的日本兵吧,他们哪一个可曾认真问过自己——这是应该的吗?眼前这个人跟我有一样的体验吗?
但我们读出来了,桑地亚哥在跟自己对话。一个能够跟自己对话的人,才堪称拥有思想。他才是真正清醒的自我。
在孤独的大海上,这个老头用这种方式建立了自己的信念。他用自我对话来充实精神,战胜寂寞、孤单和恐惧。他有自己的精神生活。而且,这种精神生活时时处在建设中,从不间断。原来,海明威的小说是在写人类的高贵秘密——拥有你的精神生活。(霍 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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