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连接:网络平台技术逻辑下的亚文化“出圈”现象
传媒茶话会
“影响有影响力的人!”
2021-09-20 1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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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闻与写作

作者:马中红 胡良益

摘 要

本文试图将网络平台提供的技术支持(technical affordance)作为考察基点,以平台研究(platform studies)中交互界面、软件功能、数据算法等作为技术触点,用来探讨中国最大社交媒体平台“新浪微博”与“饭圈”亚文化“出圈”的内在关联,重点聚焦以下问题:

1.社交网络平台亚文化“出圈”的技术逻辑是什么?

2.作为应用程序/软件的交互界面和具有技术属性的功能设置如何与用户的应用操作一起参与到信息传播?又是如何激发人与人、人与群体、群体与群体、群体与所有人的连接关系?

3.在“人—机—人”互动、行为数据的生成和再数据化过程中,看似偶尔或无序的群体、信息、行为突然“涌现”如何发生,从而使小圈子的私域话题“出圈”成为公共话题的?

图源:花瓣美素

近年来,帝吧出征、阿中哥哥、饭圈抗疫、豆瓣“一星行动”、浪浪钉等基于“饭圈”的“出圈”事件,引起社会广泛关注。“圈子”作为社会结构中大于个体和家庭的概念早已存在,但网络社会的“圈子”栖身于网络,并随网络技术发展而不断“变形”,从聊天室、BBS、论坛、网页、网站发展到当下的移动APP,网络平台每一次技术更迭都带来全新的交互界面和操作系统,同时也导致亚文化生成机理的差异和文化形态变化。比如,从个人追星、粉丝手机投票、养成系偶像,直至当下的饭圈化,很显然技术逻辑是隐藏起来的“看不见的手”,是“计算机时代总体的工作、思考和存在方式。”

有鉴于此,本文试图将网络平台提供的技术支持(technical affordance)作为考察基点,以平台研究(platform studies)中交互界面、软件功能、数据算法等作为技术触点,用来探讨中国最大社交媒体平台“新浪微博”与“饭圈”亚文化“出圈”的内在关联,重点聚焦以下问题:社交网络平台亚文化“出圈”的技术逻辑是什么?作为应用程序/软件的交互界面和具有技术属性的功能设置如何与用户的应用操作一起参与到信息传播?又是如何激发人与人、人与群体、群体与群体、群体与所有人的连接关系?在“人—机—人”互动、行为数据的生成和再数据化过程中,看似偶尔或无序的群体、信息、行为突然“涌现”如何发生,从而使小圈子的私域话题“出圈”成为公共话题的?

一、网络平台作为亚文化事件“出圈”的行动者

互联网络及数字技术的普遍使用,促成“圈子”成为社会关系在赛博空间演变的新模式,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延伸了圈子形成的可能规模与种类。寄身于网络空间的圈子,通常以情感、利益、兴趣为导向进行关系连接和群体互动,在收获个体与集体共在感的同时,建立起一套可运行、可维系、可重构的社会关系网络。然而,网络技术提供赋权连接的同时,也设置了文化壁垒对外界进行阻隔,比如耽美的自我隐蔽、亚文化语言的准入门槛,乃至圈子内部出现的层级化“鄙视链”,都以强调自我身份的差异和群体认同得以确立。从这个意义上说,网络社会出现的圈子具有社会分层(social stratification)的表现,圈子内所连接的亲密关系具有权力地位不平等的特点,这就意味着圈子内部存在一种相互竞争的关系。值得注意的是,基于网络空间的圈子正泛化成一个功能强大的信息库,在利益关系、趣缘关系、情感关系的基础上附加了对某个事件、某个话题、某个人物的“关注关系”。而且,通过网络节点的自由连接、扩散传播,圈子成为一种“向内嵌套和向外勾连”的成长状态,不同圈子的用户始终连线并保持充分互动的技术性可能,加剧了圈子与圈子之间的竞争与合作,为小众亚文化“出圈”创造了充分必要条件。

亚文化事件频频“出圈”牵涉到各方利益关系的博弈和冲突。其中,亚文化群体被技术赋权、亚文化资本化、意识形态操控、圈子自我突破等视角得到了程度不同的讨论,但是,出圈事件与所栖居的“网络平台”之间的互动关系则鲜见关注。“网络平台”,又称“社交媒体平台”,作为一种数字化的基础设施,为用户提供一系列功能、工具和服务,不仅是用户接触信息与分享观点、连接在线社会关系的重要场所,并且是给予用户极大参与可能的新型在线媒体。网络平台允许用户以创建群组的方式进行具有相似兴趣的集体互动,由此,网络亚文化“圈子”得以形成并展开多样化的文化实践。然而,由此路径考察“圈子”文化,往往比较强调网络平台生成的文本信息和符号内容,容易忽略平台作为可编程操作的功能属性。换言之,现有平台研究缺少以技术功能为导向的文化研究。互联网业内人士认为,平台的实质是由外部开发者及用户重新编程及定制化的系统;当用于数字媒介的描述性术语时,“平台”是以计算性为关键特点,强调作为基础设施的应用程序的设计和特定运用,比如电脑硬件、软件应用、操作系统、移动设备等。因而,本文所讨论的网络平台是指“社会性应用软件为基础,以建立和维护个人关系为目的,具备软件平台属性的在线社会化媒体平台”。这其中,不仅有新媒体特征(向用户提供信息内容),还有软件服务延伸(开放API接口开发各种应用程序,满足个性化需求),更有交互界面等(发出程序指令)硬件设备的交互作用。在此意义上,网络平台成为嫁接软件应用和个体用户之间的中介,即由网络平台所配套的应用程序所触发的关系连接。

也就是说,平台研究将“计算性”的技术维度纳入网络分析中来。相较于之前以人为节点的网络社会和以人与人之间关系为代表的网络连接,发展出了人与平台(技术和物)之间的新连接关系。布鲁诺·拉图尔认为,“行动者”既可以是有生命的人类(humans),也可以指非人(non-humans)的存在和力量,由此强调各类行动者在动态过程中通过实践建立起联系或组织关系,无论这其中的组成部分或装置是动物、人类还是机器。非人行动者(actant)需要借助代言人(spokemen)或代理者(agent)来表达意愿。这就意味着,网络平台的设备、功能、界面都是具有一定“意识”的非人行动者,需要通过人(actor)的行动进行转译(translation)。极致意义上,凡是通过制造差别而改变事物状态的东西都可被称为“行动者”,比如网络平台交互界面中“点赞”图标,既可以视作技术功能的按钮,也是由人发起“点击”行为的触点,但其存在和操作同样表达“支持”的含义,进而穿透界面与更广泛的群体或组织连接。在此意义上,网络平台是重要的中介,由多样化的平台技术功能构建起颇具活力的操作系统,理论上可以无限地连接人与非人的异质行动者,从而使信息生产和再生产、连接和再连接以不可预测的方式彼此联结,从而引发变化。这对于理解“出圈”事件中承载人之行动的网络平台(非人行动者)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事实上,现有研究文献大多强调人之行动者的能动性实践完成“出圈”行为,而“行动者网络”强调非人存在依然具有哲学意义上的本体倾向,如此本文所关切的问题也就更加明确,即作为非人行动者的网络平台(技术和物)如何接入行动者网络,并通过与其它行动者连接造就(how actant work the net)亚文化事件“出圈”。

二、点击按钮:触发以我为中心的连接

网络平台是承载“圈子”活动、完成“出圈”的空间场所,网络的可见性(visibility)和可访问性(accessibility)决定了处于圈子内部的个体、集群或话题能否被外界所看见和关注,尤其是当亚文化圈子本身作为一种“多孔的、流动的、弹性的空间”时,平台的技术可供与圈子的自然特质间形成一种流动关系。那么,流动关系中的各主体和客体如何连接?或者说,网络平台哪些技术和功能触发了“我”与“他者”的连接?

斯蒂文·约翰逊视交互界面为个体和计算机之间的交流软件、个体与平台系统或者技术程序接触的共享空间或实体表面,交互界面的操作指令与程序功能间形成明确的对应关系。微博平台定位于弱关系连接,鼓励异质的、多元的关系连接,以实现信息之间的快速流动,由此在交互界面中设置了关注、点赞、评论、转发、置顶、@等技术功能/按钮,“点击”的动作触发非人行动者的“按钮”,在用户传情达意的表意实践中同时收获多种关系的连接,包括但不局限于以下情况:一、对感兴趣的人进行“关注”,建立与他人的社交关系,更可以“点击”进入“某个人”的主页,浏览基本信息、热门推文、相关话题;二、“点击”包括“无操作”停留,从而使平台判定用户对该信息具有关注的倾向,从而自动弹出“评论框”鼓励进一步互动;三、点赞、转发等“点击”操作,则使信息进一步扩散的同时完成新一轮的连接;四、通过长按“点击”,可直接操作“选择”“复制”“粘贴”等功能,将信息“模因”化,便捷生成,快速传播;五、如果多名用户围绕特定主题,频繁操作上述步骤,则可能被网络平台判定为“与某个人”“某个话题”“某个内容”存在高度关联,并强化此连接;六、“点击”@功能按钮,以强制性完成与他人、群体或组织的连接。

“点击按钮”触发个体与他者的关系连接,在一对多的信息流动中聚集“出圈”力量。以“2·27事件”为例,无论是国内最大的同人社区Lofter、为同人创作提供服务的国外网站Archive of our own,抑或是肖战的唯粉都是网络空间中相对小众的圈子。在事件尚未“出圈”时,唯粉只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发帖、点赞、评论,圈内连接,自娱自乐。个体“点击按钮”的行为被网络平台记录、分析、推送,从而使圈内偏好相似的个体形成连接关系。通常而言,圈子内部的“行动”和小众圈子之间的互动,对于圈外人来说是无法直接介入的。这就促使网络平台开发其他技术和功能按钮,有效降低参与事件的准入门槛,能以最便捷的操作和最短的时间帮助同一个圈子的“人与人”、不同圈子的“人与人”进行按钮式的点击连接,从而引发社会公众对某一话题的关注。也可以认为,交互界面的各类点击按钮推动“圈子与圈子”互渗进程,甚至无意识一个动作,比如点赞、转发和查看(二次点击),都有可能引发一连串的关系连接。

相较于直接可见的按钮,“选择—复制—粘贴”作为一种需要长按“点击”进行激活的“隐藏”按钮,表现出相对复杂的操作步骤:“长按屏幕→选择全部→选择复制→点击粘贴”。这种功能不仅能以文字形式表现个体的情绪状态,还以更大面积的文字排版、丰富的符号信息(插入话题、符号、图片等)吸引他人关注,常被用作“刷屏”以有效转移和扩散信息。“复制”作为动词,是人的情感、诉求、想法向网络平台转译的行为,是新的信息再生产过程;作为名词,“复制”是一种技术,成为易于粘贴、方便使用的程序操作,以便维护个体或圈子的主张和立场。在空白评论区进行“复制—粘贴”时,本身就需要完成“阅读”“选中”“加载”“拷贝”“粘贴”等程序操作(programmed operation),这种由平台提供的“复制”功能很好地表达了对既有观点和行为支持。“复制—刷屏”映射出某种狂热情绪,而“复制—粘贴”更容易完成跨平台、跨圈子、跨群体的信息传播。如此说明一个问题,即通过对交互界面中“点击按钮”的灵活和组合使用,所有人都可使用平台的复制按钮来编辑内容(完成编程),从而一个人就可以连接多个人。值得一提的是,这组“复制—粘贴”的按钮组合与上文提到的多样化按钮功能是同步的,也就意味着在复制的同时,关于浏览、点赞、转发等扩散行为始终在进行,尤其是“复制”并非简单对现有的内容进行机械式的罗列与堆砌,更多的是对其进行重组、分析与衍生,从而一直推动着文化内容的再生产,这对于各种网络关系在行动者的互动中建立起来具有重要意义。

已有研究证明,交互界面中的各种可点击(clickable)的按钮,可以触发个体愉悦的享乐感。伴随着个体在交互界面的指令操作和积极响应,使得个体认为所有的行动是可控的、可介入的、可征服的。或者说,简单的“点击”操作能够有效简化社会、信息、文化的复杂性,所有的行为都控制在点击表意、双击点赞、长击复制的延伸过程中,一切行为都被镶嵌在界面功能程序和脚本处理中。由此意义出发,交互界面的功能菜单和基础设置,都不自觉地诱惑个体通过点赞、点击、转发、“复制—粘贴”,以自我的行动实践以及对功能体验的渴望,通过有效的技术手段来处理日益复杂的社会问题——可以称之为文化的“按钮化”(buttonization)。交互界面的按钮与人不断协调与转换,让彼此嵌入到其他行动者网络关系中,从而提供个人与他人相互连接的可能,也增加了圈与圈之间的互动。事实上,“所有的网络文化都要穿过或者说能够被动穿过交互界面”,这其中界面按钮不仅扮演着节点的中介角色(人与人),还隐藏着流动的控制权力,持续对文化产生影响(通过点赞形成关注、复制形成威压等),甚至对重塑事件的文化属性(上升为公共议题)起到重要作用。

三、“#话题#”跳转:群体聚合的连接

网络平台作为一种非人行动者除了上文论及的“点击按钮”外,“#话题#”功能的设置,实施技术性“强行”跳转,引导单个用户节点快速地与其他节点相联结。网络平台提供的#话题#功能在此成为与人之行动者达成共识的通用语(转译)。单点若想与多点连接必须依靠、服从、认可此种转译,以及由转译控制的关系连接。由此,#话题#凭借功能跳转完成个人与群体的连接,创造一个临时性的网络关系空间,同时,增加个人在网络对话中的可见性,获得持续关注。

#话题#正在成为网络平台的标配功能,在信息传播、引导事态发展方向和扩大事件影响力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双井号之间的话题内容任何一个用户节点都可以发起,如“2·27事件”一年后的同天,#肖战发长文#话题获得了9.5亿阅读量、170万讨论、12.5万原创。#话题#内容通常是提取推文核心信息或表情达意的词汇或短句,以吸引同好,方便搜索,更为重要的是通过#话题#的超链接技术,只要点击,便可完成从个人主页到公共主页的跳转,使“个体与群体”形成关系集合。如此,#话题#功能设置便构建起行动者网络。一方面,网络平台技术迅速识别用户偏好,推动趣缘群体聚合;另一方面,用户通过关键词进行匹配、关联、互动、分享信息,便捷地与他人连接,促使信息几何级增长的同时,使更多的网络节点相连。网络平台通过#话题#功能设置获得联结性(connectivity)力量,形成可见的网络结构和行动力。恰如费孝通所言,“被圈子的波纹所推及的就发生联系”,#话题#就是产生波纹的关键要素,从被准允使用#话题#的那一刻起,节点与节点之间的网络关系就已然形成,为亚文化事件“出圈”提供了强有力的平台技术支持。

#话题#将想要表达的内容以数据的形式进行压缩,以便通过平台跳转功能实施传输,并尽可能减少非#话题#之外的内容影响,最终在平台终端被他人解码,实现信息的交流与互动。然而,日常、普通、单一的#话题#并不会自然演变为广泛意义上的“出圈”事件,因为缺少一个可识别的持续性过程,比如事件的开始、危机/冲突和结尾。因而,围绕同一事件自发或组织不同分类系统的#话题#就显然非常必要。比如,“2·27事件”中,最早出现的话题主要有#肖战粉丝举报AO3#、#227历史时刻#、#肖战粉丝饭圈耻辱#等,不久,新的一批话题上线,从反对同人作品的#失灵#警告,到#蔚蓝计划#的举报行动,再到#227大团结#和#抵制代言#的大规模抗议,最后到组织者#巴南区小兔赞比#的道歉、#肖战工作室道歉#的声明,以及后续的#创作同人作品存在哪些法律风险#等。这些#话题#组合以“人—他人—2·27事件”为核心,既线性也平行地连接起分散在网络空间中的粉丝节点,使得#话题#以“个体与他人”之间的连接力量影响事件的发展进程。这与行动者网络建构过程十分接近,首先需要一个#话题#来宣告我们需要建立一个怎样的网络关系,通过这样一个脚本(scenario)去吸引关注,在明确特定目标的同时,去招募(enrollment)新的成员和技术物(新#话题#的再连接),并且进一步控制以预测他们的行为(比如进一步的点击和复制),激发行动者与目标之间的张力关系(只能选择可能达成目标的策略,比如#话题#的扩散连接),从而将更多的人纳入到这个网络中来,促成“2·27事件”出圈。

卡斯特认为,平台协议是控制和权力的关键部分,作为一个共同遵守且从中使用功能的个体,通过#话题#的链接跳转,各种关系得到进一步连接和巩固,成为吸引关注的特殊工具。那么,#话题#所创建的临时空间,在保证个体顺利产生交互关系的前提下,便成为网络结构中的联结点,“建构起网络中一系列以位置为基础的活动和围绕着关键功能而建立的组织”,这无疑扩大了不同行动者相互连接的范围,是“出圈”的必经过程。需要说明的是,#话题#作为无法变更功能属性的“强制”协议,使得所有的圈子关系、活动、互动都集中在特定的双井号功能下,这并非忽视行动者之间的冲突关系。事实上,#话题#功能汇聚了成千上万的具有自治权的用户,“自治意味着每个成员根据内部规则以及其所处的局部环境状况而各自做出反应。”在聚合空间中,行动者极易唤起集体叙事的欲望,并通过开放性的公共对话,逐渐将异见者按压下去,形成对共同话题的集体认同。

四、榜单和超话:竞合关系中连接

上文中以自我为中心的“点击按钮”和以#话题#进行的个人与群体的连接,只是小范围的、受到限制的关系建立(虽然平台是开放的),但如果将“多次点击与多个#话题#”进行组合,有可能产生两个面向的“连接”:一是依托对#话题#的共同关注,形成广泛的社群竞合关系,如微博超话社区、豆瓣小组讨论,这就超越了随机的系统推荐和不稳定的#话题#跳转,跨入到有序、稳定、持续的“连接”中;另一个是,稳定的关系集合,可以促成具有强烈情感倾向的“群体意识”,围绕“关注对象”生成大量互动行为,并且转换成可见的数据,从而决定“关注对象”在相关榜单中的排名先后。“榜单”,由网络平台设置的又一个功能促成这一个“圈子”与其他“圈子”的连接。

以微博“超话”为例,其基础功能是一群兴趣相同的人在同一个网络社区中讨论同一件事,融合了#话题#与“社区”功能,从而形成内部高度集聚、外部绝对开放的网络圈子。用户只需关注某个“超话”,便可在个人专属信息界面接收到该超话中其他用户推送的信息,也可以进入“超话”主页实时浏览全部信息内容。无论何种进入路径,“超话”都给予用户更大范围的关系连接,并期待产生更多交互可能。这就意味着,网络关系并非要以“点对点的相互关注”作为必要的连接条件,“共同关注”同样是连接关系的“节点”,并且是超级节点。以周杰伦和蔡徐坤“超话”争夺榜首为例,两家粉丝通过完成各种任务(登陆、签到、评论、转发、帖子被评论、下载APP等)获得积分奖励,进而为各自喜爱的偶像打榜,最终周杰伦以破1亿的影响力宣告胜利。周杰伦超话以200多万粉丝超越蔡徐坤超话450多万粉丝,既说明周杰伦粉丝的活跃度,更表明有众多圈外行动者加盟,连接到了更多关系。值得注意的是,上述行动还可转化为不同的经验值,进而获得对应的超话头衔,头衔等级越高的用户内容越容易被看见。因此,头衔声望可以吸引更多用户/行动者关注、追随、认同,在被隐藏的“非人行动者”/网络平台加权处理下,更有利于进行“二次加工”和“再生产”的转译传播,从而形成真正大范围的扩散。由此可见,偶像“为爱发电”过程,实际是微博平台以“超话”为节点,以事件“出圈”为指向的一套技术逻辑。

不仅如此,网络平台都在利用数据技术建立计算人、物、作品存在价值的评价体系,并且以“打榜投票”的实时结果被所有用户可见。如选秀节目《青春有你3》在爱奇艺的打榜出道、《创造营2021》在微博视频专栏的一键pick、《追光吧哥哥》在优酷为哥哥助力点击“追光”、《山河令》豆瓣星级评分等等。网络平台技术所提供的所有按钮、功能都被赋予了不同“分值”;不同级别的用户,每一次点赞、发帖、跟帖、转发等行为,均可获得不同“分值”;甚至粉丝购买明星代言产品后获得的五星好评,都能纳入“超话”或者任何数据统计系统,以改变明星在榜单上的位置。值得注意的是,“打榜投票”作为一种竞合机制,使不同粉丝圈、作品、明星同处一张榜单,因而免不了圈子与圈子之间的摩擦、矛盾、互怼,尤其同一时期的对垒双方更是冲突不断,这同样是“超话”“榜单”内在的技术逻辑。毫无疑问,“超话”“榜单”所构成的技术系统居于行动者网络的核心位置,各类用户/粉丝行动者主动或被动卷入,通过发帖、热搜、控评、反黑、净化、购物等行动,并与相关#话题#下的所有行动者连接,由此将“分散的一些人”引流成“凝聚的一群人”。

“圈子”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集合,“出圈”则是更多社会关系的“共同关注”。在无限连接更多关系的前提下,网络平台不仅塑造了网络圈子,也重塑了社会关系。用户/粉丝对“关注对象”的投入被网络平台转译成各种标签、头衔、评价、星级、榜单,并最大限度地诱导、触发、刺激用户的自连接和被连接,其中,跨平台连接的行动者突破单一平台的连接极限,将不同平台串联成网络,以达到更大的关系连接。还是以饭圈为例,粉丝在微博平台中接收资讯推荐、在优酷观看偶像作品、在豆瓣发帖评价、在知乎问答“考古”、在淘宝购买偶像代言产品等,这些具有不同技术和功能的平台有着差异化的关系网络结构,但又凭借“共同关注”完成跨平台连接,使“关注对象”任何单个平台均扩展为跨平台的、网络化的“集中可见”,即“出圈”。

五、热搜和算法:万物皆可连接

网络平台是组织用户之间交互的可编程体系结构,虽然在普泛意义上,网络平台只是被人们用于聊天、分享、交流、搜索的工具性软件,但其中蕴含的技术逻辑和功能系统塑造着社会的组织方式。穿过点击按钮、#话题#、打榜和超话等亚文化圈子活跃使用的交互界面,就来到由数据驱动、并通过算法(对数据的处理)和接口(对软件的开放)实现自动化的应用和组织的网络平台层面。用户在交互界面留下的每一点痕迹(点击按钮、#话题#、打榜等)都被生成各式各样的数据以供智能算法进行有针对性的分析和处理。这不仅能生成用户个体画像,还能以“热搜”形式呈现个体与圈子之间的整体行为趋势,从而完成所有人与特定话题之间的连接。也就是说,“出圈”过程不能简单理解成非人行动者(平台)或人类行动者(圈子)的单向行动,还需要考虑“关注对象”的问题化(problematization)、引发的兴趣(interestement)、动员(mobilization)之间的整体作用和动态过程,而智能算法就是串联上述各要素的核心技术。作为一种复杂的技术架构与平台组件,算法以一种内嵌的(situatedness)形式,融入到人、物、信息、资源、关系、过程等组建的庞大网络体系中,进而发挥效用。比如,正因为交互界面提供了各类“点击”按钮的 “可编程”权限,才使#话题#链接跳转成为可能,同时也为更大范围的关联推荐提供了数据参照。

在最广泛意义上,智能算法是一组定义好的步骤,是通过指定的计算程序将输入数据转化输出的过程。网络平台就是一台算法机器或中介工具,将用户在平台上的所有行为以“编程”形式转化成数据记录,与数据库中其他“最相关”内容“连接”的同时,进行特定指向下的再数据化输出,以连接更广泛的用户。“出圈”的本质是人/圈子以数据形式与更多不受控制的人/圈子连接,智能算法在这其中起到关键作用。以微博平台为例,“圈子”的推送、评论、回复、转发、点赞、搜索等操作行为,无一例外都转化为数据,越活跃的圈子,生产的数据量越大。微博的“热搜”“热议话题”“超话社区”等,但凡涉及排名的板块都是根据“搜索热度*话题因子*互动因子”进行综合考量的结果,由此鼓励不同“圈子”在相互竞争中持续地互动以生产更多数据。此外,作为“非人行动者”的技术,还以各种方式扩大连接范围,比如,处于交互界面顶部的“热搜”滚动列表,引导和激发“点击”欲望;当以“A”为关键字进行搜索时,下拉菜单便会依热搜频率出现B、C、D等所有相关内容的推荐,再一次点击、浏览、互动都被“再数据化”,进一步发挥算法的关联(association)功能;此外,微博平台还设有“好友搜”功能,展现多个好友的搜索历史,开发“你可能认识的人”,从而收获深度的社交连接与互动。这种利用算法和软件功能进行人际关系重组、建立、维系的过程被称为“编程的社交性”(programmed sociality),是在技术逻辑主宰下对更大范围内异质关系的连接。

平台算法从已知的用户信息(个人资料、好友关注、粉丝关注、状态更新、停留时间、搜索内容、点赞倾向、浏览痕迹等)预测个体情感的走向以及所在圈子的动态,以提供更妥贴的服务和更精准的连接。更进一步,作为技术行动者的算法不仅预测情感,还可以“裹挟”“操纵”行动者情感,这对于话题的可持续性(“出圈”)有着关键作用。“2·27事件”前期,粉丝们以“创造边界”“侮辱人格”“诋毁偶像”“守护所爱”等话题发起举报行动,在算法推荐下,不同饭圈成员接收到同类信息,正负集体情感在源源不断的信息涌来时被无限放大,经算法“计算”过的话题、数据化信息成为连接情绪、情感、记忆、行动的纽带,极大影响了“我与我们”以及“我们中的我与他人圈子”之间的复杂关系,一方面行动者自发地、独立地、能动地借助网络平台按钮、链接功能开展行动,同时感受来自“圈子”集体行动姐妹情谊和同仇敌忾的斗志,另一方面又通过与他人/他圈的区隔和差异反身激励“我和我们”的认同,并将认同转化为行动。在这个意义上,算法不单是更多关系的连接和放大,还是“有意识”释放刺激的技术行动者,在没有任何人工干预或监督的情况下就能发挥作用。在这样的前提之下,微博推送的所有内容都以数据形式激活了算法结构中多变且灵活的关联关系,什么时间,给什么样的人,推送什么样的信息已经远远超出用户的感知和把控,由平台技术逻辑操控,进一步,亚文化事件哪些被“雪藏”,哪些被“出圈”,玄机就隐藏在网络平台技术逻辑之中。

结语

网络平台是“人—机—人”的交互界面,人和技术以复杂的方式,或独立或互动,共同追求和完成个体与个体、个体与群体、群体与所有人的连接。但连接未必一定能成为“出圈”现象。一个举报行为并不必然导致“2·27事件”,一个持异见的帖子也并不一定能引爆“一星行动”,一粒沙不足以引发沙丘崩塌。但是,“当一定数量的个体、一个群体、一个集体、一个团伙,或是更多”的行动者连接起来时,就产生了凯文·凯利用蜂群、蚂蚁行动逻辑得出的群集模型“涌现”。“从群体中涌现出来的不再是一系列起关键作用的个体行为,而是众多同步运作。这些同步动作所表现出的群体模式要更重要得多。”同时,他断言涌现“既包含了计算机的逻辑,又包含了大自然的逻辑,进而展现出超越理解能力的力量。”“出圈”与“涌现”异形同构,前提是破除边界,包括圈子自身边界、圈子与圈子之间的边界以及圈子与网络社会的边界,达成“无限连接”。微博平台从交互界面的“点击按钮”“#话题#”“榜单”“超话”“热搜”到“算法”以及由此形成的平台技术系统恰恰以可见或不可的逻辑操纵“无限连接”,表面上平台用户发出指令,主导信息生产和传播,最大化关系网络,依靠行动者数量和异质程度,使“无限连接”从量变到质变,从而发生“涌现”/“出圈”情况。事实却是,用户虽然参与了信息生产和连接行动,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但网络平台和交互界面的技术逻辑并非中立的协调者,它们为“人—机—人”进行转译的过程中又形塑了其间的信息与理解,甚至以可见或不可见的技术权力干预文化生产、传播、消费和再生产逻辑。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封禁”,“2·27事件”后期,受相关法律法规限制,更多话题搜索在搜索框中无法显示与关联,原先可见、可搜索的事件进入到不可见状态。因此,亚文化能否“出圈”不在于事件本身的争议性,而与网络平台是否开放“无限连接”,即是否授权给用户进行大量、多样、持续的操作权限。

值得进一步思考的是,网络平台和交互界面作为“新兴的人/机关系的枢纽”,不仅仅是访问不同系统的路径或者方法,更是在建构媒介技术使用、媒介技术情感依附中扮演积极的操纵角色。一方面,用户必须同意“平台软件的协议条款”,遵守圈子和平台规则,否则无法与“关注对象”连接;另一方面平台技术逻辑深嵌在交互界面的使用功能中,经由开放—关闭的技术调度过程,操纵用户和圈子之间的连接可能,以及事件的沉浮;与此同时,按照用户偏好和用户关联关系加以智能推荐和连接的平台算法,建立起了一种新的等级制度和权力结构,这种权力结构不仅能够形塑用户的行为,同时还能创造出一种用户享有极大自由的幻象。哪粒沙能引发“涌现”,哪件亚文化事件能“出圈”,虽然不能说完全取决于网络平台,但在至关重要的网络信息流动和网络关系连接中,网络平台技术逻辑却占据了绝对的支配地位。(本文原载于《新闻与写作》2021年第6期,内容有所删减,注释从略,学术引用请以纸质版为准。)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青少年女性数字媒介文化实践研究”(项目号:19BXW112)和江苏省研究生科研与实践创新计划项目“网络平台可供性视角下青年文化‘出圈’现象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马中红:苏州大学传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苏州大学新媒介与青年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胡良益:苏州大学传媒学院博士生

编辑|张佳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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