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
1913年,张詧、张謇集股建立“大有晋盐垦公司”,此地始业兴、人旺。
这是张謇继大生纱厂之后,创办第一个农垦公司……通海垦牧公司后的第二个。
张謇,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状元,从投身实业起,一开始就把注意力集中在大农业上。或许,他的救国梦中就有一个农业强国梦。
大有晋盐垦公司所在地,先后有过余东、余西和余中的称谓,始有名曰“三余”。1949年新中国成立时,三余正式成为建制镇。
张謇在日本见到山东农民徐士泰说,世不必读书、治政治家言方为人才,凡能平地赤立而发名成业者,真人才也。与其说张謇是政治家,不如说是实干家。1904年,着赏加三品衔,作为头等顾问官的张謇,自诩“江海之臣”,在江海大地上展开生动的实践活动。由于有开创通海垦牧公司10多年经验和教训,又有荷兰青年工程师特来克的加盟投入,三余当是张謇垦牧建镇、以业兴镇的典范之作。
三余镇,目前已经归属通州湾。
通江通海通州湾,海湾经济条件下正在催生一座崭新的港口城市,实现着百年小镇的华丽蝶变。
以下为正文:
每一个人,都有故乡。
我的故乡,不是大城,是小镇,也不是古镇,是一个百年新镇,然而却是名镇。她的名字,叫“三余”。
小镇三余,离南黄海边不远,属通州区,目前归通州湾管辖。通州,民国初年改名南通县,后来成为通州市,再后来变为市辖区。改革开放以来,变化很多,也很快。因为,这是一块新土。作为建制镇,它是南通范围内最年轻的镇之一。
所谓新土,就是在不算远的过去,它还曾经是滩涂湿地,一块沙洲,潮涨见到水,潮落露出沙。从老人嘴里知道,20世纪初在这里开发“荡田”,由此也被祖籍地海门、启东的乡民亲切把它叫作“上沙”。
最早驻足这片滩涂的除了渔民,就是大量的盐民,渔民当是业余的,盐民则是职业的。历代王朝皆重盐商,清代尤甚,盐赋占财政收入一半,盐业关乎国计民生。广大盐民他们顶烈日、战飓风,在海岸边干的活儿就是从海水里析盐。在与大自然的日夜抗争中,获得微薄的报酬,以养家糊口。不过,如果冬天无盐可烧时,反倒没有收入来源了,所以,再苦、再累,他们也愿意坚持去干,去为之拼命。21世纪10、20年代,盐仍在管制专营,而那个时候盐就早已作为关系到国计民生的重要产品实行专营。属于农业产品部类、工业产品部类?这我不太了解,可能应当属于一点五产业吧。清末状元企业家张謇,在南通所办实业就是大农、大工、大商,实行农工商一域化、一体化,垦牧、盐业等等皆包含其中。
1913年,有兄弟俩兀然来到了这里,打破了旧有的农耕方式和煮盐传统,这里从此就格外地喧嚣起来,再也不平静。掀开这史诗般一页的人正是张謇和他的三兄张詧。所以,后来小镇上人说到张謇、张状元、张南通、张四先生,都很熟悉、热络,感到无比亲切。
张謇乃清末1894年恩科状元,头衔可以有很多:杰出的爱国者,著名的实业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更是一名影响广泛、颇为卓越的社会活动家。在张謇诞辰150周年时,有机会参与纪念活动的组织和筹备工作,力主在一头一尾加了“伟大的爱国主义者”、“杰出的社会活动家”两个头衔的荣誉和评价。
家乡沿海一带早先的盐民,长期以来一直干着煮盐这一最为苦累、最为艰辛的活儿。煮盐需要在烈日下进行,人们把煮盐的工作叫作熄火穷,有盐煮就有饭吃,没盐煮就只能吃草籽了。然而,当地民众素有植棉传统,家家户户都有纺纱、织布的传统副业,织出的土布品质精良,致密又结实,远销北方,在关外很是闻名。1894年刚荣摘“状元”桂冠的张謇,眼看朝廷摇摇欲坠,深感倒不如在家乡兴业办教,造福乡里乡亲。于是,1895年,这个中国近代史上特别重要的年份,也成为他宏大事业的元年。他开始筹办起大生纱厂。不到四年后,1899年5月厂成纱出,可谓一炮打响、震撼了江北。
纱厂需要棉花,棉花需要种植,而种植又需要大量的土地。于是,1901年,在南黄海茫茫滩涂上,张謇办起第一个垦牧公司----通海垦牧公司,旨在与大生纱厂形成上下游连接、贯通、粗壮的产业链。12年后,在吕四以北、遥望港以南创办第二个垦牧企业——大有晋盐垦公司,总面积达到26.85万亩,公司驻地便是今天三余镇的位置。这一带,因公司荡地有余东、余西盐场,后又有“余中”之说,所以起名曰“三余”。
开始具有科学精神的张謇,请教荷兰水利专家和当地民众如何改水治盐、变沙造田。要将盐碱地排盐淡化,这就不能离开发达的水系,后来三余河道分成四级,形成网络。窕与窕之间有泯沟,排与排之间有横河,分公司之间有匡河,匡河流入大河,大河再汇入大海。窕排中间的田块,都是方方整整的,田亩计算也没有用顷、亩,而是用“步”。冯泽芳在考察后撰文指出,“本公司中最可观者,分窕办法是也。”一窕田的宽度为18丈(约59.5米),长度为75丈(约250米),计25亩。而当地民众习惯上一直把土地的计数单位叫作“步”,即250步=1亩。小时候,我也听长辈们说过去有多少田,说的就是一千“步”、几千“步”。三余同乡、当地的历史文化学者黄为人告诉我,大有晋盐垦区空间格局,具有典型意义和历史价值,体现了张謇盐垦事业的科学规划和布局。保存依然很完整,应作为物质文化和非物质文化双重遗产论。
黄为人还告诉我,大有晋公司早期管理者中有三位浙江人,公司坐办章亮元,浙江宁波宁海人,他辞职来到三余,成为常驻三余的公司最高管理者;蒋聘三,浙江人,任公司总账;王道生,浙江宁波慈溪人,是同乡章亮元请他到的三余,公司工程师(木匠),店号王生记,负责营造大有晋公司房屋。他营造了三条洋桥和禹稷庙等,把家也安在了三余的新建街,朝阳桥河南路东侧。
据黄为人有关研究,大有晋盐垦公司是张謇江苏沿海废灶兴垦的发端,它不同于通海垦牧公司之处在于,大有晋盐垦公司废灶后将灶地改造成盐业和垦业兼办的盐垦公司,而通海垦牧公司是张謇利用在海边荡地上的兵田、学田等荒地试行开垦的起点,并没有废灶。因此,由大有晋开发以后,盐民大多转变为农民,相比较于传统盐业,新盐业又省力不少,特别是转为从事农业生产后劳动强度相对较为轻松,这就引来了四面八方闻讯而来的移民,人口迅速集聚起来,繁华成镇。冯泽芳在1921年2月于上海《申报》著文介绍,“三余镇不无市面,有之自大有晋公司开办时始。”我的家父出生在海门长江边,年少时便不断追寻“出头”之日、独立之路,终于也跟随着亲戚选择来到这里,准备投身艰苦的创业。而家母则是稍早举家由创办通海垦牧公司而兴旺起来的启东海复镇迁移而来。于是相识、相爱,组建起家庭,随后有了我们这一代移民的后代。因此来说,父母这一辈都属于筚路蓝缕的移民,从事以农耕为主的体力劳动。
在1920年前后,大有晋公司成为张謇地方自治、村落主义的典范,在全国拥有名气。1922年8月20--24日,中国科学社第七次年会在南通召开。23日下午,与会代表二十余人来大有晋公司参观。8月28日上海《时事新报》第二版《中国科学社南通年会续记(续)》报道如下:
八月二十三日(星期三),下午一时,社员二十余人乘公共汽车赴三余镇大有晋盐垦公司。登车时,某君语某社员以马湘伯先生年高,连日劳顿,此行可勿偕行,适为马先生所闻,笑答曰:“吾闻南通县道宽阔平坦,甚愿偕行,若不趁此机会,恐终难见张啬公经营自治之最大成绩。”遂相与同往。 二点三十分抵大有晋公司,由招待导入大厅,休息二十分钟,姚君引导参观并陈说该公司成立之帐略;次参观通泰盐垦五公司设立之农事试验场,该场主任王君出为延接。遥见棉苗畅茂,棉铃累累,如无风雨摧残,可望有秋,亦足见其栽培合法也;再次参观遥望港九孔大闸,闸距三余镇二十余里,纯用最新式之钢骨三合土建筑,姚君并详述设闸之功用:一以御海潮,使不能内灌;一以洩河水,使有所消纳,实各公司与全县水利重要之关系,其建筑工程之费用共计十七万元,各社员咸叹为淮南之巨观。时已五时许,仍循故道而返,至公司相与谈论南村之风味——竹篱茅舍,鸡犬不惊,洵世外之桃源,而县道宽至四十英尺,左右分植杨树,既以表道又点缀风景,诚一举两得之计划。
我国著名地理学家、地理教育家胡焕庸,曾经来到三余镇。1934年7月7日--8月8日,胡焕庸带领学生李旭旦、詹子政、楼桐茂、王慕韩共五人,利用暑假期间对江苏水利、盐垦作详细的研究考察,8月3日下午来到了三余镇大有晋实地考察,其研究考察成果汇编成《两淮水利盐垦实录》出版。该书是当时江苏研究水利盐垦的唯一权威学术著作,罗家伦题写书名,胡焕庸作序。书中这样描写三余镇:公司对市场开辟,亦殊努力,如三余区之三余镇,东余区之东余镇,皆为公司所建,市廛稠密,颇有可观。道路平坦,旁植林木,交通即便,景色亦佳,自南通至此,汽车三小时内可达。复旦大学创办人,时年82岁高龄的马相伯也曾亲临三余镇,参观大有晋,还考察了农事试验场和遥望港九孔大闸。
由此可见,于因棉而兴的小镇三余来说,张謇是居功至伟的贵人,更是巨人般的人物。当地老一辈的人谁不知晓张謇,谁不亲切地喊他“张四先生”(因为他在家中排行第四)?其实,对于小镇来说,还有一个不应忘记的外国人,正是他把生命都燃尽在这块新开发的土地上,他就是年轻的特来克,张謇时代农垦业的洋助手、洋专家,从荷兰来到中国的长江北岸。
荷兰因为是滨海国家涌现出诸多水利方面的人才,南通开垦滩涂就特别需要拥有这方面知识的专业人才。于是,受南通保坍会长张詧所聘,青年特来克从彼国来到中国,担任保坍会驻会首席工程师,具体辅助张氏兄弟农垦和水利事业。
帅气的洋小伙子特来克,“早作而夜思、无寒暑间,有西人办事之勇、负责之专,无西人自奉奢逸之习气”。作为一名年轻的水利学家,他在三余这片广袤的盐碱地上,采用先进的理念和成熟的技术,又结合此地实情,硬是把本不宜植棉的滩涂改造成方方整整的农田。盐池、荒滩要变成种植良田,关键的是治水。他在三余主事水利,建设遥望港,治理河流,竭尽了心智。当时海边常有霍乱杆菌污染,而海鱼、海蟹等海鲜产品又是随手可取的常食之物。当地人多有抵抗之力,外来者却常常“水土不服”。不料,特来克传染上了此疾,上吐下泻,急送南通城里救治,还没有抵达医院就停止了呼吸,再也没有能回到郁金香花浓开艳的家乡荷兰。那年是1919年。为表彰他在南通三年的历史性贡献,特来克被隆重下葬于剑山山脚。荷兰王国驻沪总领事曾率队来通吊唁、缅怀,特来克后裔继续保持着与南通的联系。
还有一位名人值得记起,他就是张謇在教育方面的主要助手,曾任民国政府江苏省教育厅厅长的徽州江湾人江谦,一生从事教育事业,晚年则转而礼佛。在三余镇西,就有江谦耕读处。张謇故里祠堂碑文由其起草,可见,他与状元公交谊深厚。
来三余创业的第一批移民食宿不易。住的是用芦苇搭的 “环筒舍”,又名“滚地笼”,是穷苦民众的栖身之处,而煮饭则用泥涂灶。他们与风灾、潮灾、水灾、虫灾和盐碱、强盗作各种艰难的抗争,成就斐然。冯泽芳在上海《申报》发表文章说,用不到十年,垦田近十万亩,全境尽种棉花。“著名棉区”成为三余一个响亮的代名词。
先人啊先人,江海交汇养育了这片沃土,子民也是在与江和海不断抗争中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乃至珍贵的生命。张謇创办的实业兴盛了家乡,举办的教育反哺了家乡。三余,成为南通最年轻却最有朝气的一个城镇。
文化之河就是这样,源远流长,脉络不断。张謇先生的《家诫》中所示:诚如宅后濠河,源远流长,滔滔不绝;又如堂前紫藤,根深叶茂,生机盎然。
总有人让我们热泪盈眶,让我们肃然起敬,让我们充满力量。濠河两岸,紫藤架前,感动于先贤张謇。一次次地回到老家,回到三余,总是会想到他当年的壮举和丰功。如今,百年三余镇正在发生着嬗变。通江通海通州湾,得天独厚的海湾条件正以湾口经济的优势催生着一座崭新的港口城。乡贤张謇热切期待过,走出去抵达世界各地的三余人在日与夜期待。
在期待的如许目光中,她在不断成长,她在快速崛起,如同充满希望的东方朝阳。
(黄正平,系江苏商贸职业学院特聘教授,张謇企业家学院特聘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