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以前特别喜欢把生活抽象化,而现在是要把它具体化。”31年前,乔叶以散文写作开始文学生涯,被称作“青春美文作家”。她说在二三十岁的年纪总是致力于充当“人生导师”的角色,喜欢抽象的表达,而现在五十多岁的她更偏爱具体的表达——写日常生活中遇到的人和事。
2024年12月19日,茅奖得主乔叶带着她最新的散文集《要爱具体的人》回到河南,向故乡的读者分享生活中的人和事,以及从中感受到的温度与共情。其间,乔叶接受河南青年时报专访,畅谈生活与创作,聊她对“具体的人”的理解。
谈创作:年轻时喜欢把生活抽象化 如今偏爱把生活具体化
对于乔叶来说,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作品是她的长篇小说、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宝水》,但她最开始写作是从散文开始写起的,10年之后才开始写小说。
1993年,在乔叶的父亲去世六年后,她在《中国青年报》副刊发表了散文处女作《别同情我》,思考着父亲的存在对自己的意义:“平时感受不到他存在的意义,他去世了,感觉这个家的天塌了。父亲的存在就像身体的骨架,虽然看不到,但他就是支撑。”之后,她又陆续发表了《一个女孩的自知之明》《不做情人》《愁嫁》等,她用细腻清新的文笔在这些文章中写下她眼中的青春和人生哲理,也因此被称作“青春美文作家”。
“我20多岁就很‘人生导师’了。”那时“早熟”的乔叶特别喜欢思考一些人生哲理,“我挺爱想的,很爱在生活中提炼东西!我发现这个道理啦,我发现那个道理啦。”她也喜欢在散文里用辞藻华丽的排比句,喜欢特别精巧的遣词造句,她开玩笑说自己是最早一批写“心灵鸡汤”的作者,并把过去写的“青春美文”称作“把生活抽象化”。
而她现在却越来越不敢当“人生导师”了。“其实读者也都充满了智慧,如今我没有这个妄念了,我也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能力,现在写作更多的是在表达自己。”乔叶说过去她喜欢的是抽象的表达,如今她更爱具体的表达,写具体的人和事。“我们老说‘至广大而尽精微’,没有这个精微就没有广大,老谈形而上的宏大的东西,但它们都是建立在特别具体的一草一木上、人人的生活上。所以我觉得搞写作,你不写这些写什么呢?一定要建立在这个基础上,这特别符合我的创作理念和我的心境。”乔叶说。
“我没有想过很精准地给读者表达什么,我愿意把我自己对生活的、对这个世界的或者对人性的各种想法、各种情绪表达出来放在文字里面,表达好我自己,然后让大家自取,从而产生自己的感触,我觉得这就很美好。”乔叶说,读者是有自己的智慧的,对于生活中具体的人和事,会有人有共鸣,也会有人有不一样的感受,但也能丰富别人的感受,能和读者“和而不同”就会让她很幸福。
年轻时的乔叶总喜欢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但现在的她知道了生活本来就很复杂,从而想还原它本身的丰富和复杂。“这种转变也是生活教育和文学教育的合力所致。”乔叶说。
谈生活:对人和事要敏感也要有“素心”
早在十多年前,乔叶就已经出版了7部散文集,作家碎碎曾评价她的散文风格大都温暖、悲悯、宽厚、体恤,充满温情。“她有一张浩荡无边的大网,有对美好事物的捕捉和敏感,让生活颗粒归仓。”碎碎说。
而在乔叶最新的散文集《要爱具体的人》里,匆匆赶路时偶遇的老太太、搭乘的摩托车的司机、在火车站等车遇到的送花的男人、街边晒太阳的人……无论是陌生人,还是亲人都成了她的写作素材。这种对大多数人来说在日常生活中习焉不察的细节和情感的捕捉能力,既来自她作为女性先天自带的细腻和敏感,也来自她在文学创作生涯中的后天训练和强化。
她早期写散文,总会写生活中一些微小敏锐的感受,发表之后也总是备受读者肯定和鼓励。“大家的鼓励会刺激我更仔细地观察生活。”乔叶说,这是一个不自觉的职业训练的过程,她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会把日常生活中遇到的人和事甚至对话细节都记下来,成为她写作的素材。
乔叶的散文也具有很强的思辨性,对于生活中初见的陌生人,她总努力让自己不作预设、不先抱有成见。乔叶在散文中写过很多陌生人,散步时遇到的路人大姐、买家具时送货上门的师傅、理发店的四川绵阳理发师……对于这些初见的陌生人,她总保持着一颗“素心”来对待。
《要爱具体的人》写了一位来自四川绵阳的女性理发师,理发的价格是十元一位,但每十块钱的收入都要交给理发店所在的超市五元,乔叶最初感到不解,替这位理发师感到委屈和辛苦,但理发师对这份工作“自洽”的态度又让乔叶产生了反思,理发师并不感到辛苦或者委屈,而是她预设了别人的辛苦,于是她写道:“人家没有活在你预设的剧本里,这不是挺好的么?”
“我蛮喜欢‘素心’这个词的。我们总会听到很多故事,但听到别人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就已经有成见了,我认为它就不‘素’了。其实你很想变成一张白纸,当然已经不是白纸了,但还是尽量地让它空下来,然后让生活来给予答案。”乔叶说,“这样你就会听到不同的声音,听到更丰富的声音,自己满满的就什么也听不到。”
乔叶还在采访中提到,她写散文是为了表达感触,但表达的原则是诚实。“尽量看到生活真实的东西,然后做诚实的表达,我觉得这是很基本的一个写作道德。”乔叶说,诚实是写作的第一道德,这也是她写作以来一直在努力遵循的原则。
谈自我:写小说本质上扩展了我的内心疆域
乔叶在采访中说,小说《宝水》是她最重要的一部作品,里面有她丰富的乡村体验,她也在这部小说中回溯了自己的来处。而她在文学创作30余年的经历中,写小说就是从写小我到写大我的过程。
但这种成长不是摧毁式地推倒了小“我”而重构一个大“我”,而是一种拓展式的成长。“原来就是这样一间房子,然后盖了一间又一间,然后这个房子的面积慢慢增大了,地基往下打打,再往上盖盖就变成了一个楼。”乔叶这样比喻道。
“我早期散文特别小情小调,尽管老想指导人生,但其实就是写自己的小情小调。”乔叶说,“到后来我觉得写小说还是在本质上拓展了我自己。因为小说要贴近不同的人,这就非常有效地拓展了我对这个广阔世界和人生的理解。”
鲁迅曾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乔叶说她也感受到了这些,所以这个自我在成长,慢慢地就从小号的“我”,变成中号的“我”,再慢慢变成大号的“我”,慢慢地她内心世界的疆域也就变得宽阔了。
提到《宝水》,人们总会提到乔叶的女性视角。乔叶说:“作为一个女作家,女性身份本身就决定了我这种写作的角度。”
她一直都把女性身份当作一个非常宝贵的写作资源库,这种角度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都有体现。乔叶在散文《认真的人》里写她跟路上的陌生老太太拍照,会聊一些女人和女人之间的闲话,“跟男人之间可能就不这么叙家常,路上女性跟女性搭讪可能就比较容易。”乔叶说,“女性和母性,这都是女性身份能带给我的,让我觉得特别有同感的东西,才能更好地去表达它。”
谈故乡:远离和重温都是财富,主要在于写作者自己对深层经验的抵达
乔叶说,如果还可以把自我的成长用大树来做比喻的话,那她就是一粒种子,她的根就是她的家乡,是她生活的大地。
她在散文《苦楝树》里写了儿时后院的一棵苦楝树,在她十五岁时父亲去世后,她看到祖母会偷偷跑到后院抱着这棵苦楝树哭泣,三十多年前的片段她记忆犹新,“我都五十多岁了,肯定是经历了很多的事儿,很多的事都忘掉了,但忘不掉的事情都值得写。”乔叶表示,“这也是我命中注定要写的。”
对于故乡河南,除了写她忘不掉的事,她也特别喜欢探究在河南这片人口密集土地之上,人和人之间关系的文学化表达。“河南作家特别喜欢这样,因为我们人口密度最大。”乔叶说,“每一个地方的文气和它的地气是有关系的,比如新疆地广人稀,他们可能就不会探究人和人之间特别紧张的人际关系,他们会写人和大自然的关系,我尤其写小说的时候,里面展示人际关系内在紧张性的东西就很多。”
那么一个作家在离开故土之后,还能保持对这片土地的敏感吗?
如今迁居北京,乔叶也时常会面临别人这样的提问,乔叶认为如果放在以前,作家离开家乡,好像脱离了某种地域的语言环境,但现在这已经不成为一个问题了,“因为我上午10点在北京西站上的车,12点多都到河南了,12:20下的车,我13:00就吃上了烩面。”乔叶说,如今再回故乡很方便,地域并不是大问题。
“离开故乡只是表面上的困难,其实最大的困难在于写作者自己,因为写作不是写表面经验,而是深入地写人的心理问题。”乔叶说,故乡是离开才能拥有之地,也正是迁居北京之后,每次回到河南才会对曾经习以为常的“河南话”有别样的感受,“远离和重温都是生活的一种财富,主要在于写作者自己对深层经验的抵达,我觉得这个是挺重要的。”
谈AI:作为第一线生产者我们要过好自己的第一手生活
聊起乔叶在生活中的敏感,她说自己其实钝感力也很强。
如今,AI是一个传统创作者都绕不开的话题,有人会感到恐慌,也有人会敞开怀抱靠近它,但乔叶却足够冷静。她在新书分享会上说:“AI越发达,原创就越珍贵。”
她说自己钝感力很强,是因为她没有恐慌过AI的快速发展会给自己的创作带来什么影响。“我还是蛮坚持地觉得,不论AI千变万化,它总有本质的东西在,有常识性的东西在。”乔叶说,“AI是建立在人类投喂它的基础上,它要依赖于我们的第一线生产,AI创作的发展也要建立在吸收有质量的原创的基础之上,所以我们作为第一手生产者,要把我们自己做好,过好我们的第一手生活,才会有个性化的独特体验。”
“具体的生活、形形色色的生活都值得我们一再品味。”乔叶说。她习惯透过生活的表象去体味更多人生体验,《要爱具体的人》也是她对当代生活的细致观察和对人的内心的深刻体察。“要过具体的生活,爱具体的人。”乔叶最后说道。
来源 河南青年时报·东风新闻
记者 李冬洁/文 赵墨波/图
见习编辑 武辰婕
校对 黎川红
审核 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