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下文物看陕西,地上文物看山西。”在中国文明的版图上,山西如同一枚被时光打磨的琥珀,封存着中国古代建筑的基因密码。据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以及山西省文物局网站的相关信息,山西现有不可移动文物53875处,其中古建筑28027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531处,位居全国第一,其中古建筑421处,享“中国古代建筑宝库”之誉。近期,央视播出的大型人文纪录片《晋在眼前》通过镜头抚摸了这历史的一砖一瓦,带领观众触摸了文明的脉动。
《晋在眼前》聚焦山西三个旅游热点城市——大同、太原、运城, 历时半年探访了3个城市的近20个区县、50个古建及景点,拍摄近百位主人公,其中有近一半人物是国家级省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纪录片不仅展示了山西众多古建宝藏、鲜活的市井烟火,更聚焦其背后凝结着的工匠精神与家国情怀,是第一次在央视平台全面、系统、鲜活地展现山西历史文化。古老文明与现代生活相遇碰撞,美丽山西近在眼前。
《晋在眼前》宣传海报。来源/山西省文化和旅游厅
镜头聚焦处,一座高耸入云的木塔正以67米的身躯丈量着时光——应县木塔。作为世界现存最高,最古老的多层纯木建筑,它在塞北风沙中屹立了九百余年,其斗栱间的榫卯咬合着宋辽风韵,堪称凝固的建筑史诗。
立柱“偷懒”的中国古建智慧
应县木塔又称佛宫寺释迦摩塔,官方高度67.31米,相当于现代20层高楼。它建于辽清宁二年(1056),外观五层,实际内部的平坐层还有对应暗层,在一层塔檐下还另加一层副阶周匝,呈现重檐之制,使得塔身观感更添一层宽厚。而这座远看宏伟壮观的木塔,实则有无比精巧的构造。
应县木塔。来源/纪录片《晋在眼前》截图
据《应县志》记载,“元舜帝时,地大震七日,塔旁舍宇,尽皆倾颓,惟塔屹然不动。” 应县木塔近千年间至少经历过7次大地震却依旧屹立不倒,其间的奥秘,就藏在它独特的中式建筑构造上:不用一钉一铁,7400多吨红松木料,全部靠榫卯结构搭建。上万个节点的柔性结构,撑起这座巨塔的高大身躯。其中,最令游客津津乐道的,便是木塔外围的24根立柱,总有一根处于“轮休”状态的说法,而这根“偷懒”的立柱底部距离地面会有2到3厘米,这个间隙能够塞入一部手机。
立柱“偷懒”说。来源/纪录片《晋在眼前》
20世纪60年代,建筑史学家陈明达先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应县木塔的塔身进行精准的研究和测算后,在《应县木塔》这一著作中得出结论:木塔的设计是根据严格紧密的数字比例确定的,但局部上又留有伸缩的余地。而在这“严谨而又不失变通”的结构中,发挥重要作用的,便是斗栱。
作为中国木构建筑结构的关键性部件,斗栱也是中国古建筑最为显著的特征之一,又被称为“铺作”。简单理解,便是榫卯结构结合而成的木质构件。由于木材是具有相对弹性的材料,同时榫卯的结构虽然咬合紧密但还留有空隙,当建筑受到强大冲击力时,榫卯结构能够产生一部分变形,消耗掉巨大的力。这便是中国古代建筑“以柔克刚”的智慧。
片中,在应县木塔的脚下,我们能看到当地木匠赵玉山热心地向游客们介绍斗栱的结构。在应县木塔上,斗栱多达488朵,并且有着59种组合形式,使之成为中国古代建筑中使用斗栱最多的塔、当之无愧的“斗栱博物馆”。1902年,日本建筑史学家伊东忠太在调查了应县木塔之后,在书中写道:“斗栱之制变化之多源自意匠之丰富,这与日本那种千篇一律、每一层都使用相同斗栱的手法相比,孰优孰劣自不待论。”
得益于这种精巧结构,应县木塔外围的24根立柱便完全无需凹槽固定。当遇到大风或者地壳运动,木塔也会微微顺时而动。而这些没有固定的立柱,就成了最好的受力“调节器”。近千年来,离地的木柱被盘出包浆的石础,如今成为游客竞相参观、拍照的焦点。
在木塔前拍照留念的游客。来源/纪录片《晋在眼前》截图
当然,应县木塔仅是山西古建的一个缩影,这里的众多古建都凝聚着古代工匠的智慧。跟随《晋在眼前》的镜头,我们还能看到:悬空寺中体现古代“膨胀螺丝”智慧、使之高悬绝壁千年的称重横梁,晋祠圣母殿中我国现存最早的木雕蟠龙,华严寺中被郭沫若誉为“东方维纳斯”的合掌胁侍菩萨像,云冈石窟中兼具“额宽、鼻高、唇薄” 西方人的形象特征与“眉眼细长、大耳垂肩”东方审美的顶级石刻佛像艺术……历史文化的载体可能是文字、音乐,但在三晋大地上,这些屹立千年不倒的庞然建筑,就是我们可以直接见到、触摸、感受的历史文化实体。
匠心护塔,世纪传承
距离应县木塔不远、木匠赵玉山的家中,还有一座别样的“应县木塔”。这是一座1:8的木塔模型,2014年至今,模型仅搭到第三层。他对着镜头喃喃自语,“转角这8个是一样的,柱头也是16个,” 仿佛在破解一个千年密码。
1990年,他第一次尝试制作木塔模型,但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它精妙的搭建技巧。直到专家送给了他一些宝贵的细节照片,他认真钻研,终于花费了5年8个月的时间,建造出一座1:25的木塔模型。但这距离真正领悟木塔的玄妙,还有很远的距离,因为模型的大小每增加一寸,搭建难度也会提升一分。于是从2014年起,赵玉山开始试图搭建制作1:8的木塔模型。而他这么做也只是希望寻得应县木塔拆卸与重组的可能性,以此找到治疗木塔重疾的良方。
搭建木模型的赵玉山。来源/纪录片《晋在眼前》
这所谓的“重疾”,便是在20世纪20年代,军阀混战的炮火让应县木塔元气大伤,发生了倾斜。新中国成立后,木塔经过多次修缮,但由于构造过于精巧,牵一发而动全身,人们对根治塔身的倾斜问题束手无策。只是在赵玉山的眼中,再精巧的设计也不是神仙所为,而是人、古代的好木工搭建的。于是,将这座1:8实木模型的“木塔”竣工、解决木塔倾斜的重疾,成为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
而将历史的指针拨回,人们对应县木塔的守护已持续了将近一个世纪。1933年9月,梁思成、林徽因、刘敦桢、莫宗江和一位仆役踏足山西,开启了对应县木塔的研究与守护。当年《大公报》的文艺副刊上连续刊登通讯,再现了许多当时的工作细节。1933年10月7日的第5期中记录着:“今天工作将完时,忽然来了一阵‘不测的风云’。……我们正在最上层梁架上,不由得不感到自身的危险。”
在着急爬下塔身,救回被吹飞的实测记录册子时,梁思成感叹的却是:“一线骄阳,由蓝天云隙里射出,风雨雷电已全签了停战协定了。我抬头看塔仍然存在,庆祝它又避过了一次雷打的危险。”在他留下的应县木塔塔刹(即塔的最高处)测高中,我们能够发现用于展现建筑相对比例的小人,展开双臂、紧紧拥抱着塔刹。
应县木塔塔刹构造(梁思成手稿)。来源/《梁思成全集(第十卷)》
一个世纪以前,初见应县木塔的梁思成“喘不出一口气来半天”:“我佩服极了,佩服建造这塔的时代和那时代里不知名的大建筑师,不知名的匠人。” 一个世纪以来,木塔始终静默地矗立着,在夕阳反照中闪烁着。无数学者、专家踏足于此,通过研究著作留下自己的名字。
而《晋在眼前》的镜头扫过,探访者陈晨与一位普通的守护者并肩而坐,他们身下仅有三层的木塔模型却坚若磐石、固若金汤。陈晨诵读起百年前梁思成对无名匠人的礼赞,并为我们再次问起了这位“值得被铭记”的守护者的姓名——赵玉山。
应县木塔的守护者赵玉山。来源/纪录片《晋在眼前》
“晋在眼前”的山西魅力
2024年下半年,游戏《黑神话:悟空》全球爆火,人们跟随悟空的轨迹重新认识了山西。但就像应县木塔和塔下的守护者赵玉山一样,《晋在眼前》再现的山西魅力,远不止沉默不语的古建筑本身和以它为原型建模复刻的游戏奇观,而是其背后以人为载体的工匠精神、创新精神、文化融合精神,是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文明基因。
在探访人陈晨如老友围炉般的常家对话中,纪录片的镜头从再现文物的奇迹转向了捕捉让奇迹延续的平凡身影:古建旁敲打模型的木工、石窟中复刻佛像的塑匠、铜器作坊里錾刻花纹的手艺人,渐渐从历史中显影。以这片大地上的普通人为引,通过细腻入微、扎根生活的探访方式,让人物敞开心扉,同时,《晋在眼前》赋予了观众感受历史文化的情感触角,让山西变得可观可感,影像中的山西,看似日常平淡,却内含力量,观之令人神往。
这种将历史溶解于当下的叙事,在纪录片中形成了独特的语法:泥塑家韩鹏与云冈石窟的59000尊造像相处了 30 年,日复一夜复刻造像,只为捕捉那千年时光留下的蛛丝马迹;策展人楚洋收藏了1400余盏从战国、秦汉到20世纪材质、造型各异的古灯,以此为径探索历史的奥秘;太原莲花落的非遗传承人王名乐在见证蒙山大佛的肃穆后,与摇滚乐队一拍即合,将其与莲花落结合,以新潮的方式介绍太原文化;铜器制作技艺非遗传承人李安民与徒弟手持錾子,敲敲打打,年复一年,将大同九龙壁的神韵还原于铜锅之上;从山西面食文化博物馆的面艺表演,到山西醋文化博物馆的醋味冰激凌,都是通过流行元素来传承文化记忆……
韩鹏与云冈石窟。来源/纪录片《晋在眼前》
拨动吉他琴弦与形塑佛像的手掌重叠,VR复原北齐壁画的代码流与木塔模型上的木屑齐飞,酿造陈醋的蒸汽与电脑建模的冷光交缠,构成了山西文化守护者的群像。当片中赵玉山说出“我一辈子要把我的梦想完成”时,就已经道出了山西文明得以永续的密码——不是千年不倒的木塔,而是无数守护者的代代接力。
片中一个有趣的片段,是太原古县城里“黑神话悟空”与86版“电视剧悟空”跨越千年的隔空相望。这一刻,历史与现代在这里奇妙交融,传统与流行相互碰撞。
“黑神话悟空”与“电视剧悟空”的角色对视。来源/纪录片《晋在眼前》截图
正是这种贯穿古今的“共时性”,让我们在《晋在眼前》里看到的,并非孤立的古迹文化,而是流动的文明现场。纪录片所呈现的“现场”揭示出,山西的“爆火”绝非偶然,游戏《黑神话:悟空》只是点燃引信的火花,真正的火药是这片土地蓄积千年的文明势能。
在这里,历史文化始终保持自我更新的活力,传统曲艺可以与硬核摇滚合奏,古建风貌可以由剪纸、结艺再现,数字科技可以让壁画重获色彩,面食制作可以成为一种表演。就像观众留言所说的那样,“透过这些古建文物,沿着时间的脉络向前,我仿佛看到了文明兴起的源头,向后我看到了与现代审美的融合”。
而《晋在眼前》所做的,便是掀开时光的一角,让人窥见——山西从未老去,它只是以更年轻的姿态,等世界前来相认。
参考文献:
[1] 陈明达编著:《应县木塔》,文物出版社,1980年。
[2] 《梁思成全集(第十卷)》,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7年。
[3] [日] 伊东忠太:《中国建筑史》,中国画报出版社,2017年。
[4] 国家人文历史:《点赞!山西如何凭一己之力拥有并留存中国最多的古建筑?》
作者:彭可诣 周斌